一 语素与并列式复合词
一、 语素及其分类
词是由语素构成的,语素构成词之后,才谈得上词素。那么,语素和词素究竟有何不同呢?吕叔湘先生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是这样论述的:
“语素”和“词素”都是morpheme的译名。 morpheme有过三个译名:形素,词素,语素。三个译名都对,因为morpheme这个术语先后有过三种意义。(1)最早指一个词里边的形态成分,跟表示实在意义的semanteme相对。例如J.Marouzeau的《语言学名词词典》(1951年增订版)和J.Vendryes 的《语言论》(英译本,1952年)里边都用的是这个意义。这个意义的morpheme译作“形素”最合适。(2)稍后又用来指一个词的组成部分,不管它的意义是虚还是实。例如苏联科学院出版的三卷本《俄语语法》(1953年)里边就用的是这个意义。这个意义的morpheme译作“词素”最合适。(3)最后出现、现在最通行的意义是指最小的有音有义的的语言单位,不管它是词还是词的部分。这个意义的morpheme译作“语素”最合适。(2)和(3)的意义似乎相差不多,实际不然。“词素”是从“词”分解出来的,没有“词”就谈不上“词的组成部分”。“语素”不以“词”为前提。完全可以设想有一种语言只有语素和它的各种组合,在一定条件下形成句子,没有“词”这样的东西。所谓“多重综合语”就接近这种状态。
根据吕叔湘先生的论述,我们对语素可以下这样一个定义:语素是语言中最小的音义结合体,是具有区别意义的最小的语言单位。比语素高一级的语言单位是词,那么,语素的职能与作用就是构词。“语素”既然是“词的组成部分”,是最小的语言单位,那么,词构成(现代汉语中多为双音节词)之后,词的组成成员,我们管它叫语素,再恰当不过了。所以,“语素”的出现晚于“词素”,但却成了最近一二十年广泛使用的一个术语。
第一、就语素构词的能力看,语素首先可以分为:自由语素、不自由语素和半自由语素三种。三种语素的构词和成词能力如下:
自由语素 不自由语素 半自由语素
成词语素 + - +
构词语素 - + -
从上表可见,自由语素既能独立成词,又能同别的语素自由构词。如水:水流,流水,风水,水域。不自由语素是不能独立成词,只能同别的语素组合成词,而且在词中的位置是固定的。如然:欣然、茫然、忽然、迥然。阿:阿哥、阿爷、阿谁、阿猫。半自由语素是能够独立成词,但一般不同别的语素构成合成词的单音节语素。如单音节语气词和感叹词:啊、哉等。
第二、就语素的语法性质看,实词可以分为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数词、量词等类别,那么,语素的性质与它单独成词的词性是一致的。即语素也可以分为名词语素、动词语素、形容词语素、副词语素、数词语素、量词语素等。本书简称名素、动素、形素等。这样将“语素”分类后,语素和语素之间的语法结构,即语素构成词的结构原则与词结合成短语、短语再构成句子的原则是基本一致的。如“风云”是并列结构,“风流”是主谓结构,“风向”是偏正结构等等。但是,单音词参与造词作语素时,语素的语法性质与词的语法性质会出现不一致的情况。就并列式复合词来看,有动素+动素——名词的,如飞走(代指禽兽);有形素+形素——名词的,如丹青(指画图和画工)。
第三、就语素在词中显示的意义看,张斌主编的《现代汉语》将语素分为表义语素和别义语素。请看张氏在书里给这两个概念所下的定义:
表义语素所表的义虽然同该语素构成的单词的词义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但必定会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别义语素的语素义在该语素构成的单词的词义中基本上没有反映,但仍具有一定的别义作用。譬如“国”和“国家”的意义相差异就是靠“家”区别的。一般说来,别义语素在该单词形成之初曾经表过义,随着词义的变化,现在尽管也能区别一点语义,但总的看来,只剩下一个形式,只起到构词作用,相当于一块化石,所以又可以叫化石语素。此类语素所构成的单词都是偏义复词。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类是典型的偏义复词,譬如“窗户”、“人物”、“国家”、“狐狸”、“忘记”、“干净”、“睡觉”、“梦寐”等。另一类则存在着同形的联合短语,譬如“兄弟”、“人马”、“质量”、“多少”、“动静”、“甘苦”、“利害”、“好歹”等,当它们只表示其中某个语素“弟”、“人”、“质”、“多”、“动”、“苦”、“害”、“歹”的语义时,是偏义复词;同时表示两个语素的语义时,是联合短语。
张氏所分的“表义语素”和“别义语素”,我们可以借用过来分析中古汉语里的并列式复合词当中的“偏义复词”。但我们必须看到“别义语素”是不能脱离“偏义复词”来说的,也就是说“别义语素”只能是“偏义复词” 中的“化石语素”。
二、并列式复合词的分类
从词的角度看,由一个语素构成的词叫单纯词,由两个语素构成的词叫合成词。就汉语来说,复合词所占的比例大,在合成词中占主体地位。这是汉语发展的实际情况,中古汉语从汉朝起双音复合词就大量出现,近代汉语双音复合词继续递增,到现代汉语时双音复合词便占了绝对优势。
本书所研究的并列式复合词,只是五种类型的复合词当中的一种。它是由两个造词语素分别反映对象的某一本质特点,又彼此平行地联结起来的复合词。根据刘叔新先生关于“词的内部形式”的见解,我们可以说:并列式是这类复合词词义最初形成时反映事物特点所采取的形式,也可以说是这类复合词“词义在词中的表现方式”。但并列式复合词中两个语素是怎样平行地联合起来的呢?
这就会牵涉到两个语素之间的意义关系,同时也会牵涉到两个语素的意义与该并列式复合词词义的关系。探求这两方面的关系又自然会涉及到两个语素单用为单纯词时的词义以及构成并列式复合词之后所引申的词义,其间语素义和并列式复合词的词义是错综复杂的。光两个语素之间就有同义、近义、类义、同源、反义等诸如此类的语义关系。至于语素义与词义的关系更为错综复杂。 这里暂且把并列式复合词按两个语素的功能划分为名素+名素、动素+动素、形素+形素三大类,每类又按两个语素参与造词的语义关系,分为同义、相关、反义和偏义四种。列表如下(表中所举的并列式复合词皆见于李白诗歌中):
名素+名素 动素+动素 形素+形素
同义 道路 昊穹 飞翔 离别 艳阳 和暖
相关 林泉 眉目 咳唾 洒扫 苍穹 烦忧
反义 朝曛 曛旭 生死 舒卷 富贵 小大
偏义 词赋 国家 存亡 沦惑 贵贱 昂藏
三、 几个相关的概念
词的内部形式
张永言先生早就指出:如果将词的内部形式理解为词的构词形式,那是不正确的。因为构词形式是词的外在形式,是词的结构形式;而词的内部形式则纯粹属于词的语义现象。也就是说词的内部形式,是词义最初形成时反映事物对象的特点所采取的形式,它为词形所制约和固定。由于最初着重反映的事物对象的特点必须用表示这一特点的语言材料来固定,因而词的内部形式自然地就成为何以用某个词形来命名的缘由——“词的理据”。但是,“词的理据”并不等于着重反映的事物特点本身,它是词源学历时性的概念。而对于词义表现形式本身的分析,则是共时的。词义的共时描写,应按“词义在词中的表现方式”的理解来运用“词的内部形式”这一术语。所以,我们应把“词的内部形式”与“词的构词形式”分开,同时又要把它和“词的理据”之间的联系与区别搞清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探求词的造词理据的基础上,分析好词的内部形式。
复合词在词汇中所占比例大,其内部形式复杂多样。就并列式复合词而言,它的内部形式往往是将同义、相关、相反的单纯词平行联结起来表达一个整体的概念。并列式复合词所表达整体概念的特点,就是它的内部形式。比如李白《北风行》“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纹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中“鞞靫”一词:
“鞞”,《说文·革部》释义为“鞞,刀室也”;“靫”,《玉篇·革部》解释为“靫,箭室”,结合为“鞞靫”一词,最初着重反映“用来装刀盛箭的器物”这一主要特点;至于这种器物的形状、大小、颜色和所用的原料等次要特点,该词中两个语素则没有具体展现这些次要特点。那么,“装刀盛箭的器物”这一主要特点就是“鞞靫”一词的内部形式。这一词义由“鞞靫”这个同义并列式复合词所制约和固定下来。但是,我们看到李诗中的“鞞靫”只指“盛箭器”,词义着重由“靫”这个语素来体现。“鞞靫”一词乃是李诗中产生的新词,所以,如果按“词义在词中的表现方式”来理解“词的内部形式”这一术语,那么,就应将诗句中的“鞞靫”算作偏义并列式复合词,“盛箭器”就是“鞞靫”一词的内部形式。
语素意义
本书所指的语素义即并列式复合词中两个语素在该词里提供的意义或构词后所获取的意义。在构词之前,两个语素的意义表现为它们作单音节单纯词的词义。如果单用时它的词义是多义的,那么,参与构词作语素时,一般它提供给该并列式复合词的意义只是它作单音节词的某一个义项。
义位、义素、语义特征及词义特点
义位是指词义概括之后所分出来的各个义项。正如蒋绍愚先生所说:“相关而且相近的意义应该是一个词的不同义位,无关或者是相距甚远的应该算两个词。”
义素是构成词义的最小单位。它本身是语义成分分析法中所指的最小的意义单位,即通常所说的“语义特征”或“语义成分”。
词义特点在词义分析中的单位上与义素大小相当,词义特点在单个词的分析中,指的是该词的具体词义概括起来后与另一个词的区别性义素,简称词的区别义素或核义素。
词的“相因生义”
关于词的“相因生义”,蒋绍愚先生专门论述过这一问题。他在《论词的“相因生义”》 一文中强调说:词义发展除“引申”之外,还有多种途径。其中有一种就是“相因生义”。他将二者比较之后发现:“引申”,顾名思义,“是指新旧词义之间在意义上是有联系的”。而“相因生义”是靠类推作用而产生的。他给“相因生义”下的定义是:
A词原来只和B词的一个义位B1相通。由于类推作用,A词取得了B词的另一个义位的意义B2,甚至取得了B这个字的假借意义B2’。这就叫词的“相因生义”。
当A词由“相因生义”而取得了B这个字的假借意义时,“假借” 就成 了词义发展的桥梁。
接着,蒋绍愚先生举出《诗经·邶风·终风》“终风且暴”里的“终” ,清王引之解释为“既”的例子来分析:“既”有“尽”义,“终”也有“尽”义。在这个意义上,“既”和“终”是相通的。表示“尽”的“既”能转为“终”,那么,表示“已”的“既”也能转为“终”。也就是说,“终”有“既1(尽)”义,因而也就有了“既2(已)”义。这就说“终”作“已”讲,“终”的词义发生了“相因生义”。
中古以后汉语词义的发展仍然存在“相因生义”的情况。对此,蒋先生又举出“念”这个词来说明。《说文》:“念,常思也。”这是“念”在上古的基本词义,而“念”在中古汉语词汇系统里取得了“诵”的词义,如《普贤观行语》:“在心曰念,发言曰诵,言由于心,故曰念诵。”到现代汉语中“念”进一步取得“学习”的意义,“读中学”可以说成“念中学”。在这一词义发展过程中,“念”既与“诵”同义,因此就与“读1(朗诵)”同义。由于类推的作用,“念”便取得“读2(学习)”的意义。举例分析后,蒋先生又指出:“这种‘相因生义’的现象,不但在同义词之间有,而且在反义词之间也有。”
二 李白诗歌中并列式复合词的界定
一、并列式复合词和短语的界限
在汉语里,词是由语素构成的,而短语则是由词构成的。如果短语是由两个单音节单纯词构成的,就与两个单音节单纯词作语素构成的复合词,同时表现为两个汉字记录的形式。这时,我们要判定哪一个是词,哪一个是短语,就不能一下子分辨得出来。对此,我们不能依靠语音去界定,这是由汉语的特点所决定的。
我们主要从语义上去界定,即依靠复合词意义的专门化这条标准去判定。复合词意义的专门化,并不是指两个语素结合成词时非得要产生什么抽象的意义,因为客观对象决定了有些词(不论是单纯词还是合成词)的词义本身就不是什么抽象的意义。如山、水、牛、马,东南、衣裳、衣食等。词义的抽象与具体是跟词所反映的事物对象有明显的关系。如果词所表达的是一个单一的整体概念,那么这个词的词义就是专门化了的。
就并列式复合词而言,其意义的专门化,还必须结合语法来看,并列式复合词的组成成分是不可分离的。这表现在:
(一)并列式复合词的组成成分不受任何语法单位的修饰,两个语素构成一个整体后才接受其他词的修饰,也就是说在李白和同时代诗人的诗里的“寻常”只能修饰为“很(太)寻常”,而绝不能说成“寻很(太)常”。这就充分证明“寻常”已凝固为一个并列式复合词了。
(二)并列式复合词的语素之间不能插入其他任何成分。这一条对鉴定并列式复合词特别有用。即便是所谓结构比较松散的“风雅”、“剪拂”之类的并列式复合词也不能插入任何其他成分。在李白诗歌中“风雅”有两个义项:
1.本指《诗经》中的《国风》和《大雅》、《小雅》,李白诗里指代《诗经》。
《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将欲继风雅,岂徒清心魂。
2.引申指教化规范。
《赠常侍御》:大贤有卷舒,季叶轻风雅。
《别韦少府》:交乃意气合,道因风雅存。
李白诗歌中三处的“风雅”都已凝固为一个不能插进任何其他成分的并列式复合词。
可见,并列式复合词是一个浑然的整体,不像短语可以扩展。
所以,我们不应该把并列式复合词的词语释义与并列式复合词的内部形式混淆起来。以往,对相关、相反甚至还有两个语素意义相近的并列式复合词释义时加进了“和”之类的词,便将该类并列式复合词与联合短语混淆起来。如兄弟(哥哥和弟弟)、雷电(雷和电),左右(左边和右边)、前后(前面和后面)等等,有人称它们为短语词,有人干脆把它们视为短语。其实,当这些词进入句子时,人们往往是把它作为一个句子成分来看待的,不能再切分到语素(语素是不能直接进入句子作句子成分的)。它们不像联合短语作句子成分,还可以切分到词。如“二人在网上结交为兄弟”。此句里“兄弟”作该句的宾语,不能再切分。不应该把“兄弟”之类的看成短语或“短语词”吧。
在词义上,“兄弟”这些词词义的抽象性不高,只能说明这些词明显地表现了并列式复合词中两个语素是分别反映对象的某一本质特征的情况,而且这些词反映的对象本身就是这样。在结构上,也不能说是松散,呼之为“短语词”,而应该说两个语素是彼此平行地联结起来成为一个单位的。不要以为这类词在释义的时候加进了“和”字,就认为它们可以扩展。其实,这是将词的释义和词的词法结构分析相混淆而造成的。
相反的,如果一个双音节的并列结构在语法上、词义上,都能插入“和”或其他成分,则没有凝结为词,而应看作由两个单音节的词构成的并列式短语。如李白诗歌中使用的“星虹”,出现在以下两首诗中,都是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