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两天,跛大打来电话,要我携夫人务必于国庆日那天去他的庄园做客。我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在电话那头只是嘿嘿地笑,末了说:“你来了不就晓得了么。再说,你也好久没来过我这呢。”
是啊,跛大开办这个庄园也有好几年了,前几年我去得勤,这两年通讯方便了,就电话联系得多了。几次想去,可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给耽搁了。去,这次是得去,看看跛大的庄园啥气派了!
国庆日一大早,我和妻坐了去昌城乡的班车,朝着跛大庄园的方向而去。我的大脑随着班车的颠簸思绪翩翩,神志摇曳,眯缝着双眼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闪现着跛大的身影。
跛大比我长三四岁,掐指算他也快知天命了。我们是一个村的,他在家里排行老大,他娘叫他“大个的”,村里人也跟着叫“大个的”,而我们几个小伙伴却认为“大个的”是长辈们的叫法,我们叫总不合情理,于是就叫他“老大”。他读了四个小学一年级,便留级到和我一个班。因此,我们成了同班同学。因为他比我大,个头也高我一截,除了学习上,他处处顾着我,护着我。我身体瘦弱,每每在上学放学路上,遇上下雨道路泥泞或有沟坎,他总是背着我蹚过水坑。如果有哪个同学欺负我,他仗着自己身高体大,不由分说就挥动他的拳头,把人家一顿好打。有几次打得同学鼻里淌血,口里吐血,他为此没少挨老师的罚。但他为了我,全然不顾。就这样,我们天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别人都说他是我不花钱雇的保镖。老大最怕写作业,有时连课堂上老师布置的啥作业他也听不明白。有一次,老师叫我们把当天学过的生字一个抄十遍。他回到家中,他娘问他今天老师布置了啥作业,他脱口而出,老师叫我写“十个咯十”。于是,“十个咯十”这一经典笑话在村里不胫而走。当然,他的绝大部分作业都是我给他完成的。老大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他娘让他去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每天赚四十个工分,约值两毛钱。
那时候,十里八乡经常有电影放。老大劳动了一天却从不知道累,晚上总要带上我和其他几个小伙伴赶去看的。遇上路远,他总要背上我几回。我在他的背上确实舒坦,但终归不好意思,执拗要下来。可他说我身体弱,走不得那么远的路。
合该他要破相,合该他有新的名号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依旧要赶到六七里远的村庄去看电影,去的时候倒还好,我们兴致高高的,没啥事。可回来的时候,已是很晚,老大背着我,我在他的背上几乎要睡着了。突然,我身体猛地往地下一撞,醒了。而老大在下面的水沟里哎哟哎哟地叫唤。同去看电影的村人,围拢过来了。大家迅速跳下水沟,把老大连拉带拽拖了上来。大家问是他怎样下去的,他说水沟里的水白白的,晃晃的,以为是路,就一脚踩下去了。没想到一脚踩空了,摔了下去。摔的瞬间还不忘把我推向路上。听完之后,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老大的腿折了,没有钱医治,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后,便借着手杖一颠一簸地下地了。之后,弃了手杖,倒也可以行走,只是落下了跛足的毛病。村里的一位读过几年私塾的麻旺爷爷,看到了老大这般景象,不无诙谐地说:“你们不要再叫他老大了,他跛了,就叫他跛大吧。”于是乎,村里人全然忘了老大的本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叫他跛大。当然,他也不避讳,人们这样称呼他,他倒应得很是响亮。
跛大命苦。十五六岁时,父母因病相继离去。少小年纪,他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转眼成了孤儿。他的两个姑姑分别抱走了大弟和妹妹,剩下他和小弟相依为命。
跛大每天天亮后就要出工劳动,小弟独个在家玩耍。小弟还小,只有四岁。小弟很好动,把做饭用的火柴乱点乱划,一会儿烧这个,一会儿烧那个。为这,没少挨跛大的打。但小弟玩性不改,竟然把火点到房屋的旁边,引燃了栖身的茅屋。瞬间,茅屋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家,毁了!跛大七颠八倒赶到家时,晕厥了过去。好半天才苏醒。家,只剩下一堆瓦砾!
队里把跛大兄弟俩安排在队里的一间仓库,村民们送来了些许的衣被和食物。
大包干开始了,跛大兄弟分到了三亩多田地。按理说跛大也是二十开外的人了,经营几亩地不算什么很费力的事,可正是由于他的跛,原来队里从来没有安排他干过重活,他不晓得耕田,不会耙地,甚至连插秧这种最基本的农活他也做不好,更别说挑粪打药的重活了。
跛大只有广种薄收,每年的收入只能勉强够兄弟二人糊口。
仓库在村里的大路口。跛大的庄稼长不过人家,让跛大很是灰心。这样,他总是比别人出工晚,收工早。傍晚时分,他的仓库,是村民进出的必经之地,这里也因此成了村民的一处驿站。人们三三两两收工,便在跛大屋里说上些趣话、黄段子,挑逗跛大。跛大开始不习惯,人们说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也怪模怪样跟大家逗趣。要是下雨天,他住的仓库里更是挤满了人,大家海阔天空,荤素黄白,什么趣事笑话都可以制造。但笑话爆多了,似乎也乏味。于是有人从自家找来了残破不堪的扑克牌,四个一团坐,对边打起了5、10、K钻桌子。
日子在一天天打发,到年终,村民的兜里不像前些年总是空瘪瘪的了,现在都能揣上不多不少的几张“大团结”了,打钻桌子的扑克游戏已不过瘾了。于是乎,人们四人一桌,打起“九大”,一人坐庄时,对面的人“做梦”,三个人打牌,谁大了“九大”就算赢。跛大每晚津津有味地陪着,还能吃到几毛钱的头利。时间长了,跛大也看懂了打牌的技巧,在三缺一时,也加入其中,但往往是输。
跛大的仓库逐渐发展成了打牌俱乐部。玩的花样在翻着变,赌资也在节节攀升。由最初输赢几块钱,几年工夫,发展到输赢一两百块钱,参赌的人由村民发展到邻村的好赌高手。跛大每天做东吃红,庄稼全靠天收。好在小弟上了中学,到学校住校去了。跛大沉湎于每天有人来赌的日子中,靠吃头利的钱供小弟读书,剩余的全部参赌。
古语说,树大兜风。跛大的赌场很快被派出所查抄了。按理说,跛大要蹲监狱的,由于村干部出面说情担保,总算免了一劫。
跛大庄稼种不好,加上几年坐收头利的生活,更不愿拿起锄头了。小弟读书还得供养。跛大心一横,把门一锁,身无分文,卷起铺盖到乡里的机砖厂谋生去了。在机砖厂,他很用功,几个月下来,由一个普通的搬砖员调换到窑上的看火员,工作轻快了,工资一下猛增了不少。有了钱又作馊,砖厂的工友几乎每晚都要集中赌博,跛大经不起诱惑。看火员本来是三班倒,跛大在他不值班时,就溜到赌友室,小赌起来。也许是换了环境,在砖厂赌博,跛大总能赢。
小赌不过瘾。赌友们就用三十二张扑克牌赌起了“牌九”。这玩意不是一般的赌法,输赢总有个定数,可这“牌九”也许十元一个庄,输赢却能超千元。这种赌法的诱人之处是手指在捻两张牌时,特别刺激。跛大自然也会参与其中,好在运气还可以,有输有赢,有赢也有输。反正小弟的读书费用不用操心。
一转眼,小弟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了军校,跛大便轻松了许多,不需考虑小弟的读书费用了。
然而,小弟的好运没有给跛大带来好运。几场下来,他输个精光,并且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抵给了别人,还外带欠了别人一千多元的赌资。
跛大无奈,便只身一人南下,加入了浩浩大大的打工仔行列。
在深圳的日子里,跛大举目无亲,到了很多工厂应聘,没有什么工作适应他。事实上,跛大身无任何技能,哪有工厂会要他呢。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早用之殆尽,兜里空瘪瘪的,肚子里空瘪瘪的。想想自己,同龄人的孩子都六七岁了,而自己,独自一人,夜无归宿,肚无填物,除了一人,还有什么。第二天,他来到一家工厂,苦苦哀求,几番周折,厂子开了天恩,让跛大去做仓库保管员。这下可好,总算找到了一行可以不愁衣食的差事了。跛大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朋友,没有熟人,更别说有赌友,倒也可以踏踏实实做自己分内的事情,仓库的物资进进出出,他反复核对,不出差池,他也因此连连加薪。
时间长了,接触的人也慢慢多了。一个叫黑子的车间副主任,正好与跛大是同乡,一来二往,两人交情渐渐深起来。黑子的思想不很安分,总觉得打工很辛苦,挣钱也少,经常怂恿跛大跟他一起闯荡。
那一年春天,一位老人的南巡讲话,像一股强劲的东风,从沿海狂掀向内地。一时间,各地的开发区一夜之间星罗棋布,遍地开花。人们禁锢已久的思想彻底放开,转型期的经济秩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黑子耐不住寂寞,拉着跛大辞退了工作,从沿海到内地,又从内地到沿海,玩起了“空手道”。钢材紧俏则从内地贩单到沿海;化肥亟亟,又从沿海跑帮到内地。只要是沿海与内地供需不平衡的物资,都是黑子和跛大的猎物。然而,事实上,他俩的能量十分渺小,轮到他俩的好事都是几经转手的生意,两三年间,虽然也跑成了不少单,但利润都是微薄的,还不够他俩差旅、食宿、人情开支。先前打工储存的一点积蓄,也在这来来往往的穿梭中所剩无几。
跛大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人。他跟黑子的这几年,这个账跛大心里明镜似的,总是亏的多。他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好几,不像黑子,只有二十多岁,还可以闯荡。跛大跑得身心都很疲惫,多想有个家安顿下来过点安稳日子。可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一无所有,一文不名;上无安身之所,下无立锥之地,三十多岁且瘸了腿。
一日晚饭后,跛大在街头邂逅了当年机砖厂的工友成哥。这个成哥比跛大还长几岁,现如今西装革履,头上油光锃亮,胳膊肘上还挽着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当两人寒暄后,成哥问起了跛大的近况,跛大把这些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成哥听了,不无感慨。
成哥把跛大拉到一旁,悄声在跛大耳边嘀咕了一阵。跛大听后,瞪大了双眼,盯视着对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跛大在旅店里思想了几天,每每想起成哥的话既激动又紧张。但是,斗争的结果,还是决定跟着成哥一起干。
跛大回来了,找到了我,说是要去跑宗买卖,要借五千元钱。其实我那会正赶上单位在县城集资建房,手头并不宽裕,但还是咬紧牙借给了他。
几个月后,他又来我家,身边还带着一个鲜嫩的小妹。他向我介绍,这是他对象,我很不相信,把他拉到一旁,不停地问他:“这不可能吧,人家那么小怎么可能跟你呢?这是哪家的妹子?”我问后,他只是嘿嘿地笑。然后扭转身,拉过小妹,吩咐道:“风儿,叫辉哥。”那小妹笑吟吟地对着我,叫声“辉哥好!”话语中明显透着四川腔。我有些狐疑,看多了新闻,很快形成了敏感。我用土话轻声问跛大:“你是不是去四川贩女人了?一共贩了几个?”“别,别,别,老弟,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是贩女人,我是去找老婆。”跛大赶忙申辩。但我依然不信,强调说:“跛大,我们都是正经人,我知道你这十几年过得很不容易,但不管咋样,国家不许干的事情我们千万不能干。”跛大有些不高兴,没吃中午饭就要走,以往来我家,就是不留他,他也要陪我坐到吃了午饭再走。我和妻都劝他吃了饭再走,但他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