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跛大又来了。见了我,二话不说,从上衣兜里掏出五千元还给我。我说不急,等手头宽松了还我也不迟。他一把把钱塞在我手上,嘿嘿地问:“我有些变化吗?”。这时,我才仔细打量他:一袭米色风衣,没有扣,里面穿着一身藏青西装,羊毛衫鲜艳亮丽,白衬衫领口系着红底碎花的领带。头发梳得油亮,脚上的皮鞋泛光。“哎呀,跛大,你阔绰了!”我激动地说,但激动之后,隐隐担忧,试探着问:“你还在跑那个生意吗?”跛大收敛了笑容,正经地说:“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的心顿时冰凉冰凉的。我知道,他是不会跟我说实话的,我也劝不动他。于是,我转念一想,对他说:“跛大,单位上催着交集资建房款,如果你手头上宽裕的话,能不能借个两万给我?如果没有那么多,一万也行。”“行,两万可能难办,一万完全可以,不过要等开春以后。”“好,好,好,你啥时有啥时候借给我。”
逢春以后,他果然给我送来了一万元。
暑假,我一直隐隐担忧的事发生了。跛大因涉嫌拐卖妇女被河南省警方抓获,然后遣送到了我们当地。之后,县法院以他是从犯为由判他三年有期徒刑。我去看过他几次,前两次他不愿见我,后来即使见了我,也没啥说的。我知道,他特后悔,无脸见我。在我们乡下,判刑坐牢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
时间,对我们来说,可谓是飞转即逝。人类一步迈入了新的世纪,我早已住上了在县城的单位集资房,住的环境改变了,人也舒心了许多。
今天是跛大出狱的日子,他小弟也来了。小弟是现役军人,肩上两杠一星,混得不赖。妻一早就出去买菜,我和小弟坐在家里天南地北地聊,就等跛大回来。跛大真倔,他不准我们去接他。
快到吃午饭时分,跛大来了。他说本来早该到了,他去洗了个澡,洗了头发,刮了胡子,把些个晦气通通给它洗掉。
酒过三巡,但我们话语并不多,除了一些安慰鼓励性的话,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言语,因此,三个人经常喝闷酒。跛大肯定想说又不愿说,小弟毕竟是小弟,又不知如何说也不敢乱说。桌上的气氛只有靠我来打破尴尬了。
“跛大,以前的事就当做了一场噩梦,尽快忘掉它。从今天起,你就吃住在我这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让我慢慢帮你到县城找份事做。只是不知道你有啥想法?”
跛大说:“我能有啥想法,只是在县城做事几难见人!”
我说:“你不要有思想包袱,你现在不是罪犯了,是跟我和小弟一样平等的公民。先找份事做做再说,以后的事让我和小弟商量商量。以前是我们对你关心不够,做老弟和小弟的对不住你,让你苦了二十来年。来,我们兄弟喝一杯!”
跛大热泪盈眶,说:“那就依你。”
第二天,小弟要走,临走时,拿出一万元给我说:“这点钱是给大哥的。我不知道是让他先成个家,还是趁现在政策好,让他去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我拿不准。这钱或许能派上用场,你帮大哥保管着。辉哥,小弟我离得远,关照大哥的事全落在你身上。你是大哥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我激动得一时话语哽咽,缓了口气慢慢说:“小弟,别见外,你大哥就是我兄长。他前半生稀里糊涂过来了,我不能再让他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我一定要让他过好以后的日子。既然你拿出了一万,我这里也有一万。大哥进去之前,我留了一手,故意跟他借了一万,就是怕他出事财产被没收。好,这就两万了!现在农民种植、养殖业特别红火,我有好几个朋友在这些方面发展,我想尽快去找一下他们,看看有什么适合大哥创业的好事。这于大哥不愿见熟人也许是好事。”
小弟深深感谢我想得如此周到:“如果钱不够,辉哥尽管言语。”
“不,开始的时候,有个两万应该可以起步,即使差些许的话,我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你大老远,就不麻烦你了。”
小弟“啪”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千恩万谢地走了。
以后的日子,我迅速与那几个种植、养殖业的熟人联系,一位高中同学推荐,在昌城乡的高凼村,那里人烟稀少,水面山峦纵横交错,适合养鸭、养鱼和栽种果树,就是偏了点,交通也差,离乡里少说也有二十里路。于是,我很快来到了高凼村,查看了地形,甚是满意。但这里确实偏僻,交通条件极差,只能与村委会达成初步的意向性协议。
回来以后,我把情况与跛大一说,他十分满意。过年后,跛大便用八千余元承包了一口小塘、一坡荒山共三十来亩。又用了一万多元购买鱼苗、鸭苗和橘树。就地起材搭起一个鸭圈和两间茅房。很快一个小庄园初具雏形,只是条件艰苦些。我鼓励跛大:“好好干,如果这里的交通条件得不到改善,待你底子厚些时,再到别处去发展。”跛大说到时候再看。
“先生,你到昌城了!”售票员推搡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捶了捶脑门,定了定神,很快回到现实中来。
我和妻下了车,环顾四周,昌城乡的街道上,这几年变化很大,鳞次栉比的楼房一幢幢拔地而起,沿着街道两旁延伸,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穿梭不息,颇有小都市风味。
“你是辉哥吗?”感慨间,一辆摩托车停在我们面前问道,他摘下头盔。“你是—”。“我是亮子,老板叫我来接你们。”“你们老板,跛大吗?”“对!”“听口音,你好像是四川人吧!”“是的。”
我们坐上亮子的摩托,沿着近一两年新修的水泥路朝高凼村而去。
“哎,亮子,老板今天有什么事,非要我们今天来?”我的嘴靠着亮子的耳根问。
亮子大声说:“你到了自然会知道的,老板已是眼巴巴地望着你去哩!”
我不好再问,就让亮子专心致志地开摩托。摩托车沿着蜿蜒曲折但平坦的水泥路风驰电掣往前骑行,沿途的丘陵、树木、池塘、稻田,一掠而过,好一派农家田园风光。
几十分钟后,渐近庄园,亮子用手指了指前面一片青山,说:“老板现在已承包了三百多亩荒山,二百多亩水塘,养的鸭苗一万多羽,规模比当年大了很多,你知道的,老板还在山脚下盖起了一幢新楼房……辉哥,我们到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爆竹声经久不息,烟雾缭绕。我和妻不敢往里走,纷纷往后退缩。
“嘿嘿,老弟,没吓着你们吧!”跛大从烟雾中迎了上来,朦胧中后面跟着一个女的以及小弟。跛大一把抓着我的手,绕开烟雾往屋里去。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那个女的马上端上大盘的橘子、花生和糖果,马上又向我们递上了香茶。
“来,来,来。”跛大一把抓住那女的手对我和妻说,“嘿嘿,老弟,弟媳妇,还认得她么?”
我们愕然:“有些面熟!”
“嘿嘿,他就是风儿。”
“风儿—”于是我们恍然大悟:“怪不得面熟!”
我站起来,照着跛大的胸膛轻轻捶了一拳:“你不怕政府再来找你麻烦!”
“嘿嘿,老弟,你问她,是我拐来的么?这回是她自个儿找上门来的。”跛大不无得意地说。
“是么,天下还有这等好事!”我盯着风儿,对她说,“风儿,别怕,辉哥在这给你做主,你是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来的?”
“是的,是我自愿的。”风儿有些腼腆。
“老弟,这回信了么!”说完跛大嘿嘿地笑了起来,大家也一起笑起来。
“走,老弟,里面请!”
我们站起来,随跛大进了里间。嗬,好家伙,满满一大桌好菜!
“来,老弟,你和弟媳坐这两个座位。”跛大拉着我的手,一把把我和妻按在了最上端的两个位子上。我腾地站起来,想离开,又被他按下了。他和风儿在我们对面坐下。其他人等纷纷两边落座。
跛大端起酒杯,缓缓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老弟,弟媳妇,我端起这杯酒,不晓得怎样讲……今天,是我和风儿的喜日,请你们来,就是为我们俩作个见证。来,我先敬你们。”看得出泪水已在跛大眼中打转。
我们全部站了起来,我激动地说:“恭喜恭喜,这杯酒不是你先敬我俩,而是我们大家先敬你俩,祝愿你和风儿恩恩爱爱,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庄园红红火火!”
大家一仰脖子全干了。鼓掌,落座,吃菜。
跛大又站起来,并且把风儿也拉起来,两人端起酒杯,跛大认真地说:“老弟,我俩这杯酒敬你。我就一句话,没有你老弟,就没有我跛大的今天。我们一起干了吧!”
我二话不说,与他们碰杯,干了。
之后,我说道:“跛大,风儿,今天是你们的喜日,酒,我们一定喝个够,一醉方休。只是,我建议,喝酒速度放慢点,大家先填填肚子,这是一;二呢,我很想知道你和风儿的事,能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给我们说详细点。”
我知道,这肯定会勾起跛大痛苦的往事,也许,趁着酒兴、喜庆,全部吐出来也是一种享受。
跛大慢慢开腔了。
“大概九五年吧,我生意亏了,很想找个女人成家,可我那么大的岁数,在当地很难找,于是就同成哥去四川倒卖妇女,然后到安徽、河南的乡下去卖。风儿是我在四川甘孜州的拐卖点认识的,那时她十八岁多,那个人贩子是用一千八百元把她从甘孜州一个很偏远的山村里买来的,但风儿不从,天天哭闹,谁接近她,她就咬谁。可是,人贩子把她五花大绑,有时还吊着打,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第一次去做这样的生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想打退堂鼓。一天,谁也不敢给风儿送饭,成哥就叫我去,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给她送饭。当我慢慢靠近她时,她不停地往后退缩,我说我是送饭的,不知咋的,她没有要咬我的意思。”
“他的眼神跟别人不同,很善良的那种。”风儿插话道。
跛大继续说:“有了第一次,以后就连续几日是我送饭。这时间长了,她对我有了些信任,慢慢的我们还能说一些话。我那时就是从老弟你那里拿来的五千块钱,跟人贩子说,我用两千块钱买下风儿。人贩子说价低了,叫我加点,于是我就用两千四百元买下了风儿,其余的钱就给了成哥。
“在甘孜个把月吧,我们收集了十多个女的,倒腾到安徽、河南卖了,唯独风儿没卖,一直跟着我。第一次做这种买卖,其实我一直没出面收购人、买卖人,充其量是一个跟班的。因为成哥他们熟门熟路的,后来成哥把我的五千元本金都还给了我,而我还白赚了一个风儿。
“以后再去四川,我和风儿专门负责收购来的人吃、住及看管工作。成哥他们在外面收购,并且为我们买了几套像样的衣服,把我和风儿打扮得鲜亮鲜亮的。
“做这个没有不出事的,两年后,我们全完了,风儿被遣送回了甘孜。
“风儿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回去以后不找人出嫁也不到外地打工,就在甘孜州的一个饭馆做事。我出来后她一直打听我的下落。这不,今年过完年,就奔我这儿来了,来这也有八个多月了。
“唉,对了,亮子是她的弟弟,也是她带过来的!”
我沉浸在跛大的叙述中,眼眶湿湿的,点起了一支烟,深深地叹了口气,吐出浓浓的烟雾。跛大说完,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我率先鼓起了掌,紧接着大家也鼓起了掌。于是,我站起来:“跛大,风儿,我提议,我们大家要为你们连喝三杯。看得出,你们是一对有情人,书上说,有情人难成眷属,而你们实现了天下有情人的愿望终成眷属,我们恭喜你俩,这是第一杯。第二杯呢,我总在想,我们跛大这半辈子真不容易,也许就应了当年麻旺爷爷给你的这个绰号:跛大跛大,真是“跛着”长大。但总算长大了,长成熟了,长出息了,长得我们城里人都眼馋了,我为你们高兴,真的,无比高兴!第三杯呢,跛大、风儿,现在政府特别重视你们这些养殖户,给你们贷款,给你们技术上的帮助,还成立协会组织。我衷心希望你们在政府的支持下,庄园的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火!”大家热烈鼓掌,连声说好!三杯酒一转眼下肚了。
小弟也来跟我敬酒,这小子现在是两杠三星,正团级,“辉哥,千言万语道不了一个谢字,话在酒中,我先干为敬。”
亮子也端起了酒杯:“辉哥,常听姐夫说,你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作为小老弟的不知咋说,就祝好人一生平安!我先干为敬!”
“跛大,”我转向了高兴着的跛大,“既然亮子跟我敬酒,这酒呢,我一定会喝,也许是乘着酒兴,我高兴,多说几句,我知道,亮子读过高中,比你有文化,庄园里技术上的事你要多听他的。另外,你们都是自家人了,你的庄园不仅要给亮子按月发工资,还要给他股份,不得少于两成。亮子呢,你要把庄园当做自己的事业来做,给你两成的股份不少吧?”
跛大高兴地说:“其实,我也想给亮子股份,就是不知给多少,既然老弟做了主,也了了我一个心愿。”
其他几个工友也纷纷举杯,与我敬酒,我接受完了大家的敬酒说:“反了,反了,你们全部反了,今天是跛大、风儿的喜日,应该为他们这对新人敬酒。来,我夫妻俩第一个敬,你们随后跟上。跛大哥,容老弟叫你声哥,因为老弟我从小都是在你的呵护下长大的,特别是你的腿也是为我跛的,老弟今天借你的酒对你表示深深的感谢!风儿,不,应该叫嫂子,希望你和跛大哥明年开着小车,带上我还没出生的侄子,到县城来做客!碰杯,干!”
2010年8月初稿
2012年9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