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要过年了。
人到中年,却害怕过年。
父母相继去世好几年了。按理说,在自己的小家过年也有几载,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一点过年的感觉。
年货是买的,什么开心果、花生、核桃、瓜子、冻米糖、南丰橘……林林总总,也有十多样。到市场上,半小时就大包小包提了回来。可直待元宵过后,吃掉的很少很少,霉潮的很多很多,不忍心倒掉也得倒掉。妻总舍不得,我说你留着会吃坏身体的。
城里的居室不可能有神龛,过年也就摆不了三牲。那就象征性地在餐桌上点上两支蜡烛,拈上三根檀香,朝阳台作几个揖,神灵和祖宗应该会理解的。买了鞭炮,不可能在楼道里放,跑到楼下去,从五楼到地面,楼梯太高,门户太多,即便放了,那喜气会钻入哪个门户?心里实在纠结。妻说,人家放了,喜气会传到我们家的。过年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总有哪一阵声响哪一缕硝烟带着喜气光顾我们家的。罢了,不放就不放。
正中午,吃年饭开始了。妻端上了五六道菜,挺普通极家常的。女儿说,这跟平时没啥区别呀,还是在爷爷奶奶家过年好,满桌的菜,几桌的人!女儿也是大学生了,说完用眼角瞟了我一下,她看到我耷拉着脸,便吐了吐舌头,安慰我说,爸,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妻赶忙倒了半杯酒递到我面前说,过年了,喝一点吧。
我有点酒量,但没有酒瘾。近年来血压有些高,几乎不沾酒。
我迟迟不端酒杯。女儿看在眼里,迅速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纯牛奶,倒了两杯,一杯给她妈,一杯留自己。我知道,女儿小时候是喝牛奶长大的,她早就腻了,懂事后从来不喝牛奶,她连牛奶的味都闻不得。女儿双手捧着杯子,站起身,在我的酒杯上和妻的杯子上各碰了一下,笑吟吟地说,爸,妈,新年快乐!祝你们身体健康!说完,一咕咚就干了,难受得她直吐舌头。
我的眼眶湿了。女儿长大了,真正懂事了。我抬手在女儿头上摸了摸,挤出几个字,乖,你长大了,愿你天天开心!
我端起酒杯,呷了呷,苦苦的,涩涩的,辣辣的。怎样也感受不到父亲吊的清明酒的味道啊!
二
小时候过年可热闹了。
立冬过后,村子里就弥散了年的气息。做冻米,熬米糖,打豆折,洗腊鸡,杀年猪,挖窖酒……碾盘声、磨盘声、舂臼声,鸡鸣鸭嘎,猪吼牛哞……活脱脱一副年的召唤图,一曲年的预演交响乐。这时候,大人们见面的话语便是年货准备得怎么样。小孩们是听着声音闻着香味东窜西钻,哪家在备年货哪家就聚集了参差不齐的孩子们。无论大人小孩,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
我是一个小馋嘴。凌晨,我闻着甑蒸糯米饭的香味就朦朦胧胧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漱口洗脸,就从热腾腾的饭甑里挖出一大坨糯米饭,按在两掌,烫得两手来回倒腾、按捏,一个球形的糯米饭团形成了。闻着它的香味,口水直咽,却不忍心啃一口;端详着它,有如在欣赏一个艺术品—玛瑙般纯净透明的艺术品。刚刚起锅的豆折,撒上一些白糖,卷成条形,我一口可以咬去一小截,塞得满口和不动,嚼不了,咽不下。家人每每看到,就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母亲笑吟吟走过来,直拍我的后背说,傻儿子,慢点嚼,别噎着。我朝母亲挤挤眼,告诉她我没事。那时,我一顿可以吃四五个豆折,简直是美味,比起今天的山珍海味不知要胜多少倍。熬冻米糖的日子,我站在母亲忙碌的灶台旁,直盯得眼珠子要掉落到锅里。红薯煮熟后,母亲就先挑几个特软的让我坐着慢慢吃。米糖熬得差不多时,母亲就盛个半碗,给一个调羹,让我凉了吃。那褐色黏稠的液体,闻着甜,吃着香。我没待米糖凉过,哧溜哧溜半碗米糖下肚了。吃完后还用调羹在碗里不停地剐着吃。现在看央视的一个广告,一个小孩用舌头舔着碗里的芝麻糊,我总忍俊不禁,如今还有这样的美味吗?
过年了。
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热闹最幸福的一天。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们全来了,聚集的大人小孩足足两大桌。
一早,父亲就吆上大哥、二哥去雪地里刨酒。我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父亲和哥哥们刨开一块雪地,照着父亲当初留下的标记慢慢下锹,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坛老酒来。大哥提了水,洗去坛上的泥土。父亲解开绑在坛口的绳索,掀开塑料薄膜,松开坛上的盖子,一股浓香四溢的酒味扑鼻而来,闻着就禁不住想灌上几碗。父亲拿来事先洗净的各色白酒瓶,一一进行分装。看我馋不过,父亲就舀一小勺喂我,我的小嘴吧唧吧唧着特香。
父亲吊的酒,在我们那儿叫清明酒。是每年清明时节,把糯米煮成饭,待凉却后拌上酒曲,装上坛子,密封,几天后坛里的糯米饭化成酒水,埋入地下,待过年的时候挖出来。
这酒深褐的颜色,装在瓶子里特像酱油。液体特别黏稠,又像熬出的米糖。倒在杯子里,老远就能闻到它的清香。在我们乡下,过年的时候不喝清明酒是一种缺憾。
当我们把酒倒入杯中时,母亲和姑姑、姐姐们在灶房也忙活得差不多了。这时候,父亲开始祭祀,这是过年的重要仪式。神龛上,母亲摆好了三牲。父亲便点上蜡烛,掐过一把草香,在蜡烛上点燃,然后分给我们兄弟每人三支。父亲领头,我和哥哥们也跟着,向大门口作三个揖,再回转身到神龛前,向毛主席画像毕恭毕敬作了三个揖。作了揖,便点燃一封大大的爆竹,再把草香插在神龛的香炉上。
这时候,母亲她们已把菜肴端上了桌子。于是,父亲便张罗着大人坐一桌,小孩坐一桌。我们小孩倒很麻溜占席而坐,而大人们总在衍礼,不肯入席。
桌上的菜品特别丰富。东坡肉炖豆腐泡、黄花炖腊肉骨头、香菇清蒸鸡、清水煮河鱼、牛肉炒米粉、红烧鸭……我们小孩桌上的菜早已盘空钵尽,便纷纷下桌,到大人桌边去蹭菜。这个大人给他夹一点,那个大人给我夹一点。大人们谈笑风生,小孩们见缝插针。蹿到大人们桌前,大人们总会端起他们的酒盅,要我们孩子给他们敬酒,并教我们说一些恭喜的祝语。我们有的很会说,有的却很腼腆。弄得大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其乐陶陶。
打我记事起过年都是这样延续的,只是过年的人在不断地换。当我们都长大成人后,叔叔、婶婶、姑姑们就不来了,家族里增添了嫂子、侄儿、侄女。我也有了老婆,有了小孩。当我的女儿懂事后,总巴望着到乡下爷爷奶奶家过年。
后来,父母年事高了,我们就趁空帮他们置办年货。过年的时候,我们男丁劈柴提水,妯娌们下厨做年饭。父母亲坐在火桶上直乐呵。
过年,有讲不完的故事,有写不尽的回忆。父母亲先后作古,我们一大家子人也就“树倒猢狲散”,各自圈到自己的小家过年了。
三
其实,不仅女儿想念乡下老家过年的情景,我常常在梦中也会串联起那过年的场景、过年的气息和过年的氛围。
又要过年了。
当我的经历蜕变成了眷恋的时候,我知道我也老了。父亲曾说过,人那,就跟韭菜一样,是一茬又一茬的;也跟庄稼一样,是一垡又一垡的。我知道,这是新陈代谢的必然规律。只是我太浅薄了,还不如没读过什么书的父亲,总在怀念与失落中煎熬着每一天。
年还得年年过。你不过,别人照样过;你去过,不见得过得比别人差。过年不应该只惦念过年的那一天吃什么,吃过些什么,应该把过年的心境留待春节。春节是过年的延续,也是新年的开始。
当我的孙辈童稚无邪地给我拜年,说一些嫩气可爱恭喜类的祝福时,我也应该像我的父亲一样,乐呵呵地应承着,给孩子们抓糖果、发红包,做一个像模像样的长辈。用我们的行为影响孩子们,感染孩子们,让他们铭记过年的情景,留存过年的记忆。过年,其实就是过着一种气氛,过着一种心态,过着一种感受。当过年的接力棒已经传到我们这一代时,我们没有理由不把快乐、幸福和健康交接给后辈们。想到此,我心已坦然。
噼里啪啦,鞭炮声此起彼伏,啊,过年啦……
2009年1月初稿
2013年1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