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一个近支的族叔,本来名为“德树”、字号“俊明”,可是,人们提起他来,却总是叫他的绰号——“魔怔”。其实,他在当地,算得是最有学识、最为清醒的人,只是说话、处事和普通人不一样,因而不为乡亲们所理解。正所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早年,他在外面做事,由于性情骨鲠、直率不肯屈从上司的旨意,又喜欢“叫真”,凡事都要争出一个“理”来,因而,无端遭受了许多白眼。千般的苦闷全都窝承心里,没有发抒的渠道,致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多年来一直“僵卧孤村”,在家养病。
他那种凄苦、苍凉的心境,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却又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表述。后来,读了鲁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说的,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去,倒下来,慢慢地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心中似有所感,觉得大体上很相似。当然,这里只是就事论事,没有涉及更为广泛的内容。魔怔叔作为一介凡夫,是不能同思想家与战士相提并论的。
魔怔叔的面相一如他的心境,一副又痩又黄的脸庞,终日阴沉沉的,很难浮现出一丝笑容,眼睛里时时闪烁着迷茫、冷漠的光。年龄刚过四十,头发就已经花白,腰杆也有些弓了。动作中带着一种特有的矜持,优雅的懒散和栖遑的凝重,有时,却又显得过度的敏感。几片树叶飘然地坠落下来,归雁一声凄厉的长鸣,也会令他惊心怵目,四顾怆然。刚说了一句“悲哉,此秋声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来几滴泪水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感到空虚、怅惘和无边的寂寞。老屋里挂着一幅已经被烟尘熏得黝黑的字画长长的字句很少有人念得出来。在我认得许多字之后,他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我听,原来是唐代诗人杜甫的七律。记得最后两句是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田”
他有满腹经纶,却得不到人们的赏识,心里自然感到苦闷。我父亲读的书虽然没有他的多,思想感情上倒是和他有相通之处,所以,两个人还能谈得来。只是,父亲每天都要从事笨重的体力劳动,奔走于衣食,闲暇时间太少。魔怔叔便把我这个毛孩子引为“忘年交”,这叫做“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但是,对我来说,却有幸结识一位真正的师长。
魔怔叔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对于物质生活从不讲究。他把各种资财、物品都看得很轻,不加料理;甚至连心爱的书籍也随处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还。他常常对我说,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细微小事,而对于大局、要务则往往态度模棱,无可无不可。这是人生的普遍失误。接着’就给我诵读一段韵语子弟遇我,亦云奇缘。人间细事,略不留连。还问老夫,亦复无言。伥伥任运,已四十年。”开始,我以为这是他自己的述志诗,后来读书渐多,才知道是录自民末遗民傅青主的一篇小赋。
魔怔叔不愿与人交往,他认为,与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独处。有时一个人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像一个坐禅的僧侣,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里擎着一个大烟袋,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抽烟。任谁走近身旁,他都不会抬眼瞧瞧。一天,本地一个颇有资财的表嫂去他家串门,见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说哎哟哟,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贵人语话返’吧,也不能摆出那副酸样儿!难道是哪一个借你黄金还你废铁了?”魔怔叔睃了她一眼,现出一脸不屑的神情,冷笑着说样儿不好,自家瞧。也没抬上八抬大轿请你来看。”
他平素不怎么喝酒,只有一次,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荼壶,骂了半晌糊涂街,最后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居然在丧失清醒意识的情况下,不费力气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门。我问他是怎么找回来的,他说,不知道。这恐怕是因为以前无数次的回家记忆,已经内化在他的思维里,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在机制。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别强,接受新鲜事物也快,正像法国大作家都德说的,“简直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就像身上到处开着洞,以利于外面的东西随时进来”。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听他讲“山海经”、“鬼狐传”。有时说着说着,他就戛然而止同时用手把我的嘴梧上,示意凝神细听草丛间的唧唧虫鸣,这时,脸上便现出几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有时,我们去郊外闲步。旧历三月一过,向阳坡上就可以看到,各色的野花从杂草丛中悄悄地露出个小脑袋。他最喜欢那种个头很小的野生紫罗兰,尖圆的叶片衬着淡紫色的花冠,花瓣下面隐现着几条深紫色的纹丝,看去给人一种萧疏、清雅的感觉。
春天种地时,特别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树上,此起彼伏地传出“布谷,布谷”的叫声。魔怔叔便告诉我,这种鸟又拙又懒,自己不愿意筑巢,专门把蛋产在别的鸟窝里。更加令人气恼的是,小布谷鸟孵出来后,身子比较强壮,心眼却特别坏,总是有意把原有的鸟雏挤出巢外,摔在地下。
魔怔叔说,燕子生来就是人类的朋友,它并不怎么怕人。随处垒巢,朱门绣户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误,看不出受什么世俗的眼光的影响。燕子的记性也特别好,一年过后,重寻旧垒,绝对没有差错。回来以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修补旧巢。只见它们整天不停地飞去飞来,含泥衔枝,然后就是产卵育雏,不久,一群小燕就会挤在窝边,齐簌簌地伸出小脑袋等着妈妈喂食了。平日里,它们只是呢喃着,似乎在热烈地闲谈着有趣的事情,可惜我们谁也听不懂。
鸟雀中,我最不喜欢的是猫头鹰,认为它是一种“不祥之鸟”,因为听祖母说过,它是阎王爷的小舅子,一叫唤就会死人。叫声也很难听,有时像病人的呻吟,有时发出“咯咯略”的怪笑,夜空里听起来很吓人。样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树上睡觉,晚间却拍着翅膀瞪起大而圆的眼睛。
魔怔叔耐心地听我诉说着,哈哈地大笑起来。显然,这一天他特别畅快。他问我:“你知道古时候它的名字叫啥吗?”我摇了摇头。他在地上用树枝书写一个“枭”字,他说,从前称它“不孝之鸟”,据说,母鸟老了之后,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个脑袋挂在树枝上。所以,至今还把杀了头挂起来称为“枭首示众”。
我还向魔怔叔问过:有些鸟类,立夏一过,满天都是,很多很多,可是,两三天过后,却再也不露头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告诉我:这些可能是过路的候鸟。它们路过这里飞往东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这里不想久留,只是补充一点粮食和饮水,还要继续它们的万里征程。
说着,魔怔叔便领我到大水塘边上,去看鸬鹚捕鱼。只见它们一个个躬身缩颈,在浅水滩上缓慢地踱着步,走起路来一俯一仰的,颇像我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没有别着大烟袋。有时,它们却又歪着脑袋凝然不动,像是思考着问题,实际是等候着鱼儿游到脚下,再猛然间一口啄去。意兴盎然的鸟趣生机,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
我进了私塾以后,仍然和魔怔叔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他和我的塾师刘璧亭先生是挚友,每逢刘先生外出办事,总要请他代理课业,协助管束我们。由于魔怔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博物学家”,讲授的都是些活的学问,所以,我们特别感兴趣。
在这天午后的课堂上,他随手拿起一本《千家诗》,翻到“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落砚池”这几行,又用手指着窗外枝头的家雀,说:因为家雀常常栖止于檐瓦之上,所以,这里称做“瓦雀”。
接着,他又告诉我们,李清照的《武陵春》词中有这样两句Z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蚱蜢”是一种形体很小的昆虫,用它来形容,说明这种船是不大的。蚱蜢的名字,听起来生疏,其实,你们都见过。说着,他就到后园里捉回一只翅膀和腹部都很长的飞虫,手指捏住它的双腿,它便不停地动着。我们认出来了,这是大蚂蚱,俗称“扁担勾”的,当即高兴地齐声念起儿歌:“扁担扁担勾,你担水,我熬粥。熬粥熬得少,送给刘姥姥。姥姥她不要,我就自己造(辽西方言,吃的意思)。”
我从一部“诗话”中看到“一样枕边闻络纬,今宵江北昨江南”这样两句诗,便问魔怔叔络纬是不是蟋蟀?”他说,络纬俗名莎鸡,又称纺织娘,蟋蟀学名促织,二者相似,却不是一样东西。说着,便引领我们走向草丛,耐心地教授如何根据鸣声来分辨这两种鸣虫。因为不能出声,他便举手为号:是促织叫,他举左手;络纬叫了,便举右手,直到我们能一一辨识为止。
夏天一个傍晚,气闷得很院里成群成阵地飞着一些状似蜻蜓、形体却小得多的虫子。“魔怔”叔告诉我们:这就是《诗经·曹风》“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釆衣服”中的蜉蝣。这种飞虫的生命期极短,只有几个小时;可是,为了传宗接代,把物种延续下去,却要经历两次蜕壳和练飞、恋爱、交尾、产卵的整个历程。当这一切程序都完成之后,它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便静静地停下来,等着死掉。
《诗经》里的“岂其食鱼,必河之鲂”,鲂就是河里的鳊花,扁身缩颈,鳞细味美。——这也是从魔怔叔那里听来的。
但是,后来读书渐多,发现他所讲的有的也并不准确。比如,他说《诗经》中的“螟蛉有子,蜾臝负之”,蜾臝就是土蜂,这大概是不错的。可是,他依据旧说蜂虫无子,负桑虫(即螟蛉)而为子”,把蜾赢捕捉螟蛉等害虫为其幼虫的食物说成是收养幼虫,这就是谬误了。
不管怎样说,长大以后,我之所以能够“多识于虫鱼草木之名”,和童年那段经历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我要特别感谢那位魔怔叔的指教,他是我的第一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