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的五月天了。
有件事情本该早办,无奈边城不安稳,老打仗。今天“红”的走了,明天“白”的又来了。还是石诚义活着的时候就给石冲子妈念叨过,想让冲子学门打马掌的手艺,这里的客户多,钱来得容易。这不,人已没了近两年了,事情还一直撂着没有办。张铁匠前两天就捎来话,说城里稍许的平稳了些,冲子也老大不小了,迟了怕是“六月八的杏也黄啦”。他打他的仗,咱打咱的掌,井水和河水沾不上边。老百姓管的是衣食住行,管不着江山姓“红”还是姓“白”。
天刚亮,冲子妈就套上了那架老牛车,打算先到边城看看,主要还是放心不下冲子这棵独苗,生怕有个闪失,让她还咋活?
车是架老式牛车,老槐木做成的车轴已经匤得厉害,使得两个车轱辘一走一晃地发出“吱吜,吱吜”的响声,车的尾部下面吊着一个像铁桶似的大铁铃。走起来“咣当、咣当”的响音老远就能听得到。甭小看这牛车老,在茫茫的沙海中行走有两个不怕,一不怕土匪,二不怕狼。土匪听到“咣当,咣当”的响声,知道“光蛋”过来了,抢甚啦?抢个老牛车?弄把拢火柴?至于狼,就更有说法喽。有一次在沙窝里,两只狼围着老牛转圈圈,前面有老牛的犄角,后面有牛车的大铁铃,一转一响,弄得两只狼筋疲力尽无处下口,只能站在干沙梁上瞪眼,老牛却安然无恙。
冲子妈从屋里端着半碗稠麻油底子,寻了一根长鸡毛,醮着油泥给车轴上了些油,为的是图个利索,给老牛省点力。
说到麻油底子,这里还有一怪,一双新做成的遍纳帮子鞋,大人们总爱把稠麻油底子抹在新鞋的头上和后跟上。太阳晒干后,成了硬壳壳,把脚坎得鲜血淋淋的。究其原因无非是图个耐用,多穿些时间,可娃娃们活受罪了,硬光脚板也不穿新鞋。
“石婶子,车套好了?”马莲花来了。天不明她就起来了,用皂角水洗了个头,又抹些杏核油,头发乌黑乌亮的。昨天俩人就商量好了,相跟着一起进城去。
“这就起身!”冲子妈应着,顺手在院子里寻了根细柳条,吆着老牛出了院门。
沙枣花开了,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黄灿灿的小花蕾紧凑在一齐,形成了一小片属于自己的世界,再加上那灰楚楚叶子的陪衬,虽然躯干上长着细长的刺,是为了护着自己更好的生存,但不失为沙漠的荒凉奉献一丝本身应付的姿色。这种无私和毫不吝啬的乐观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花开了,结果了,成熟了,人摘了。抗过严寒,到了春天,照样发芽、开花、结果。如此循环往来,繁衍了一茬又一茬。两只喜鹊“吱吱喳喳”地调着情,从这棵树上跃到另一棵树上,最后还是公的踏在母的背上,又是一阵“吱吱喳喳”的叫声。欢娱了一阵后,各自用长嘴梳了梳羽毛,双双又嬉戏地相互追逐着飞走啦。
“石婶子,你说人是不是和牲灵一样,碰准了就怀上了?”马莲花可能是触景生情。其实,她心里也很清楚,这是明知故问。自己先忍不住掩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和王老二已经结婚六年了,眼看着就年满二十五周岁了,这个不争气的肚子老是蔫着,无论咋碰就是鼓不起来。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在乡村可是大忌。
“没找个好朗中看看?”冲子妈是过来的人,知道女人怀不上娃娃的难处。
“一年苦药汤就饭,不知吃了多少,老也不见效。”马莲花说着竟掉下了眼泪:“老二说我长得是块‘盐碱地’,根本就长不出‘庄稼’。我说放你娘的臭狗屁,没看看你长你大的那个‘脑蛋子’,比个‘蒿瓜瓜’(一种天然植物)大不了多少。”说到这,马莲花又忍不住笑了。
冲子妈也笑了,问:“不会是老二的毛病吧?”
“谁逑解下啦!”马莲花说:“说是他有毛病吧,其他人都有毛病?”自知说漏了嘴,马上又改口:“肚子就是鼓不起。”
在这里“借鸡下蛋”、“借种润田”的事也是常有的,娃娃长大了该叫大的叫大,该喊妈的喊妈,只要“锅灶”在,照样能“煮饭”,谁管谁呢,大不了就是个张家长、李家短罢了。
走了一会儿,马莲花又问冲子妈:“石婶子,你说女人的这达和这达是不是通着的?”她用手先指了指腿裆,又指了指鼻子。
“咋叫通着呢?这我还是第一回听说。”冲子妈惊愕地望着马莲花。
“我说也不会吧,可老二那个龟孙子就说通着咧!”
“到底咋回事吗?”
“咱娘俩今天掏掏心窝子,这话可是不能传出去,要让别人知道了还笑话死咧!”
“你石婶子这个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嘴严实着呢,你不让我说的事,别人八辈子也甭想知道。”冲子妈说着,用柳条在老牛的屁股上轻轻的抽了一下。老牛加快了步子,车后边的大铁铃“咣当”的响音比先前响亮了许多。
“你说,每次我和老二弄完那事,为啥就急尿?”马莲花又提出了个新鲜事,问的冲子妈回答也不对,不回答也不对,只能敷衍着摇了摇头:
“这?说不清楚!”
马莲花说:“咋黑夜和老二弄完事,又急尿啦,老二那龟仔仔压住就是不让尿,说难怪怀不上哩,每次都把放在里边的‘东西’尿出去了。我也想,可能有些道理,就硬憋住。你想,风火事能憋得住?老二‘瞎毛’抓住我的两只脚腕子,倒提起,说要把那‘东西’往里头擞一擞,害得我忍不住一笑,从鼻孔流出两滩来。老二骂我,难怪驴日的你怀不上,原来底下和上面通着哩。我一看,真的和那东西差不多。就想问问你这过来的人,到底是不是真地通着?”马莲花很认真的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态。
“呵?”冲子妈由不得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马莲花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让你笑话了不是?”
冲子妈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揉了揉眼睛,说:“你呀,是想要怀娃娃想疯啦!”停了停又说:“女人怀娃娃和种庄稼差不多,啥时候种都是有时间的,种得早了不行,种得迟了也不行。有的人开怀早,有的人开怀迟。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多着呢!再说,怀娃娃的事情也不是个着急的事,想怀就能怀上?,还得麻油灯燃捻捻———慢慢来。我揣摸着你可能就是那种开怀迟的人,说不定养开了还收不住咧!”
两婆姨赶着老牛车,悠悠哉哉的一路说着、笑着,老远就看到了边城的城郭。
听老先人们说这座城池长宽为六里一百七十五步,楼铺二十八座,墩台三十六座。
老早以前,就有人称这里为“旱码头”,自古商贾如云,边贸繁荣。近两年,“红”(共产党)“白”(国民党)双方在这里展开了多次的“扯锯战”,使得城墙的大青砖也不知溅起过多少次揪心的火花。遍体鳞伤,弹痕屡屡,但仍不失其应有的雄姿,岿然屹立在那里。
城头上挂着“青天白日”旗子,几个持枪的士兵在来回地游荡着。
东城门口,上面三个醒目大字“东定门”,意在东定镇安,是这里最繁华的地方。几个当兵的荷枪实弹地正盘查着进城的行人。
两婆姨停住了老牛车,远远的望着从城里城外出进被盘查的人,心里一时没了底子。还是马莲花眼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正从城里走出:“哎,石婶子,那不是刘掌柜家的二小子?”
冲子妈扭头一看,果真是刘义首的二小子刘得财。一身便装,几根稀疏的头发紧贴在脑皮上,梳得明光净亮。由于折腾过火的原因,那副身子骨真给人有一种一风就吹倒的感觉。他也发现了马莲花和冲子妈,改变了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的姿态,急步向这边走来。
“哦,是诚义家的和老二家的。”刘得财老远就打着招呼:“咋,进城来办事?”
“可不,这城也不知咋个进?”马莲花抢着回答:“放在咱那达,我们家老二一个人就把事办了,哪像这达,黑着个脸,挂着个枪,怪吓人的。”
“这不,仗刚打完,总得紧几天吗。”刘得财压低嗓门,说:“前几天,在下暗门的郑大墩子把共产党的铁八团给日他(收拾)了,老头子可没少赔本。”刘得财一点也不像他老子那么稳重,说话的腔调让人听起来也琢磨不出究竟是个啥味,好的是待人还算热情。
“我们才不管谁日他谁呢!”马莲花有些不耐烦了:“你就说这城还让进不?”
“那还不是咱的一句话!”刘得财拍了拍胸脯:“你们等着,我先过去一下。”
刘得财走过去和带班的嘀咕了几句,又从衩衩里掏出“洋烟卷”,递了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双方燃着后,点了点头,这才向冲子妈和马莲花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