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不讲,就说那姜骡子吧,他大和他妈长个甚模样也解逑(不知道)不下,是刘掌柜从沙窝子里捡回来的。有人说是逃难人撂下的,也有人说是大女子瞎日鬼养得“私娃子”。刘掌柜家本身就人丁不旺,加之,就是个猫呀、狗呀的还有个人收留,况且还是个人哩。又见是个“碎鸡鸡”爽在肚肚里,心里自有了几分喜欢,决定留了下来,取名骡子,还专门雇了个奶妈子。这小子生来口泼,嗓子粗,吃饭从不挑食,谁喂他都张嘴,两三岁时长得愣头愣脑的更是讨人心疼。但却有个毛病,一嚎就犟住了,气半天上不来,脸憋得像个猪肝子一般。还是陈老侃说,在后脑窝子里留一根“气死毛”,一嚎,一犟,一扯,气就缓过来了。试一试还真灵,这不,“气死毛”一留就留到了十三岁。娃长大了总有个姓吧?有人说:是刘掌柜拉扯大的,自然该姓刘,可刘掌柜总觉得不妥,自己虽然花了钱,但那是为救条命,如果随了刘姓,一是别人会说他是为了图报,鼻子不像鼻子,脸不是脸的,还要惹来闲话一大滩。二来呢,怕到一定时候会招来不少是非。既然随了刘姓,就是刘家的人,就要按刘家的规矩对待。房子、地、钱都得有份,弄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顶缸”货不是明摆着要给儿孙们添麻烦?让后人戳着脊梁骨骂先人?要不然为什么有人称刘义首为“留一手”呢。既然刘姓不纳,只好随了奶妈姓姜。这又是个巧合,“姜”与“犟”的音又差不多,那小子从小有犟的毛病,这不是命里就注定该姓姜吗?所以人们还喜欢叫他“犟骡子”。
人常爱说:儿娃子不吃十年闲饭。犟骡子似乎生来就是摆弄牲口的好料,胆头子大,十来岁就敢骑着骡子满“世界”跑,有人说他可能是赶牲灵的,或者是“鞑子”(指蒙古人)的“种”,生来就有股“野性”,和牲灵有着不解之缘。到了十四五岁,再儿(调皮)的牲口在他面前也会顺格溜溜的。根据这块“料”,刘掌柜就让他干两件事:一是放牲口,二是推磨。不管是平日,还是遇上赶会,客栈里只要有脚夫,牲口就由他吆到沙窝草密的地方,或是草滩里去放。少则十多匹,多则二三十匹,早上起身,带上两个白面馍馍,算是晌午饭。晚上回来后,往灶房的圪崂里一圪蹴,拣好吃的美美装上一肚子,摸着圆鼓鼓的肚皮,或是到陈老侃那儿听听古朝,要不,倒炕便睡。一觉醒来,天又亮了,也挺舒心。到了冬季,客栈来往的脚夫少了,他牵上别人难以驯服的两匹大青骡子,往磨房的两架石磨上一套,给牲口罩上蒙眼,由着大青骡子的性子拉着石磨转圈圈,自己只管把推下的东西用笤帚拦在簸箕里往脚踏的箩面箩子里一倒,双脚踏上箩子,跟着“噔哒,噔哒”的节奏,嘴上再哼上跟着大人们学来的酸曲:
想你想你实想你
三天还没有吃下半碗米?
一天下来,一点也不乏,还很有滋味。相反如遇沙尘天气,牲口放不成,磨也推不成,无事可干反而闲得心慌,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个甚?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人食五谷杂粮,就难免要有七情六欲、三灾八难。脑袋上浇 黍饭走红运的事不可能一辈子都有,谁又能说准明天你不会走上好运呢?犟骡子就只能一辈子耍牲口?也就在九月会快要圆的时候,堡子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再有一天会就圆了,该打道回府的也起身了,剩下的一些小摊小贩们张罗着处理剩余的货底子。想拾揽便宜的,这个时候是最佳时机,讨不了几回价,准卖!因为谁也不想再把剩余的货驮回去。一天忙碌下来,难得圪蹴在一达谝谝闲传,拉拉生意上的事。有的说赔了,有的言挣了,不管赔也好,挣也罢,都忘不了要和相好的掏掏心窝子、拉拉话。这一别,再见面又得一年也说不定哩。
客栈里的人少多了,天刚黑,人们就开始洗涝(洗漱),完了往炕头一仰,拉不上几句话就“呼呼”地睡着了。此起彼复的鼾声,院子里也能听得清楚。牲口棚里常明着几盏马灯,夜里还不时的要有人给牲口添草加料。
北斗七星由明亮渐成暗淡。已到黎明时分了,一切显得格外安静,雄鸡的啼叫声又一次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客栈院子中间先是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在意。突然“扑通”一声,如地震一般,接着是一阵骆驼的哀叫,这才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人们赶紧穿好衣服,跑出门外。院子中间的山药窖里,一峰骆驼露着脑袋发出“哞哞”的哀叫声,两条后腿在窖外撇着,两条前腿插在窖里。也该这峰骆驼倒霉,不知甚时间脱的缰,竟闪进山药窖。急得那个小伙计号啕的直跺脚:“天啊!我的妈呀,让我回去咋给东家交代呀!”
几个脚夫和伙计手忙脚乱的上前,有的扯尾巴,有的拽后腿。骆驼又是一阵哀叫,前腿仍插在窖里纹丝不动。大伙只能干着急的大眼瞪小眼等到天明。堡子里的人都来了,陈老侃拨开众人,围着山药窖转了两圈,又把骆驼的后腿抬了抬,无能为力地摇了摇脑袋。
“咋样?”刘义首问。
“这峰驼完了!”陈老侃很有把握地说:“前后腿都折了,驼脖子也不行了,拉出来活着也是一峰废驼。”
那小伙计一听此话,急得又哭了起来:“这可让我咋活呀!”
“你也不要嚎啦。”刘掌柜的安慰着:“这峰骆驼算我的,完了到帐房去取钱。多给点,娃娃出门在外也不当啦(可怜)!”
那小伙计这才揉着眼睛不嚎了,可眼下怎样才能把这个“庞然大物”拽上来呢?
“活得当死的拉!”陈老侃肯定地说。然后挑了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吩咐着:“你们几个去寻几根结实一点的椽棒,其余的人都回各自的家找绳子,记住,要粗一点。”
大家分头行事,陈老侃却圪蹴在山药窖口,又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口山药窖是用铁锨就地挑壕挖成一道巷,呈“凸”字型,上面搭摆椽、上柴草、压黄土而成,是为过冬而储藏山药、蔬菜所用的。骆驼的身子本身就重,脱缰后正好踏在上面,还能不闪了进去。
大伙把东西凑齐了,就听陈老侃的安排了。陈老侃先用两条粗壮的绳子捆住骆驼的两条后腿,由六个后生做好一起拉的准备,其余几人拿起椽棒,寻找撬的地方。最要紧的是要有一个力量好的人下到窖里,站在大板凳上,想办法把骆驼的两条前腿和脑袋扛起来。
“我来!”犟骡子自告奋勇。
“你能行?”陈老侃有点信不过的问。毕竟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力膀不全,腰杆还嫩着哩。
“小看人!”犟骡子不服气地晃动着脑袋,已经跳进窖里。
陈老侃立刻吩咐大伙:“注意了,只要骆驼的前腿和脑袋有动静,大家就一起往外拽。”
真是个犟骡子,随着他在窖里的一声喊:“起!”骆驼的前腿和脑袋果然向上蹿了一大截。大伙借力一拉,几个拿椽棒的人赶紧将椽棒塞进骆驼的肚膛,将骆驼空架起来。
骆驼拽上来了,但和死的差不多,躺在院子中间一动也不动,忽闪着的大眼睛里淌下几颗花生米一样大小的泪珠子。围观的人站了一院子,和看戏的差不多。牲灵也和人一样啊!不少人在叹息着。还是刘掌柜的发话了:“找个屠家,抹上一刀算啦,省得活受罪。”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骆驼肉就下了几筐子。刘掌柜吩咐下去,按堡子里的人分成分,每家一份。这里的人生来爱吃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连小小的黄鼠肉也是这里人的一道佳肴。可吃骆驼肉还是头一回。大家美滋滋、乐呵呵地提着属于自家的那一份。骆驼虽大,也挡不住嘴多。不一会儿,一峰骆驼就分的只留下屁股蛋子一疙瘩肉了。
刘掌柜用手拈了拈那撮稀疏的山羊胡子,说:“今这事也不完全是件坏事,剩下这疙瘩肉也弄光,咋弄呢?”刘掌柜想了想,说:“咱就来个拌跤(摔跤)赌输赢,冲冲晦气,谁第一,那疙瘩肉就是谁的!”
一句话,仿佛一根柳条棍子挑起了一堆快要燃起的火苗,尤其是年轻人,心里更是痒痒的有些按捺不住。人们蜂拥到客栈外戏台下,自动地围成一个圆圈,就连那些处理货底子的小摊贩们也围了过来,准备观看这场为争驼肉的拌跤比赛。
刘掌柜问站在身旁的长孙刘英子:“敢不敢上?”
刘英子一副腼腆的像个大女子的样子,红着脸直摆手:“嗯,不不不!”
“逑样子,瞧那出息样!”刘掌柜用手指戳了一下刘英子脑门心,再没有言传(说话)。
拌跤输赢由门官王老二主特,他亮了亮嗓门:“再交代几句,花鸨搂腰,倒地就算,一跤输赢,不能脸红。”
拌跤的顺序和规矩其实很简单,陈老侃按照人数1、2、3?做成些纸蛋蛋,采用抓阄的办法,单数和单数按,双数和双数按,数字小的先按,数字大的后按,最后两摊的头一名再按,屁股先着地就为输,赢家自然就成了那疙瘩驼肉的主人。
拌跤开始了,人们雀跃着,喊叫着。叫好声接连不断,拌跤的更是精气神十足,一个个气喘吁吁,沙土地上更是灰尘扑面。输家难免的低下尴尬的头,赢家自然的挺起胸脯等待着又一场比赛,红火劲一点也不亚于会圆时的高峰。最后的比赛落在了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是犟骡子,另一个是石冲子。两个人的身高差不离,犟骡子显得有点胖,而石冲子比犟骡子单薄,更显得灵巧利落。平日里犟骡子就有些胆怯石冲子,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两手绝活,一是弹弓打得好,早上出去,不一会儿,二三十只麻雀必丧命于弹弓之下。有几次还提着野兔回来。冲子妈常说,冲子穿衣服哪都不费,最费的是“倒衩衩”(衣兜兜),因为里边常装着打弹弓的石子。二是跟着他大石诚义常年在沙窝里栽树、扩树,练了一手上树的好本事,脚下根硬。没事的时候,二人也交过手,犟骡子心里自然有底。
果然一上场,石冲子就显出灵活的姿态。两个人都光着膀子,加之有汗水,几次抓住臂膀都被对方挣脱。好不容易抱在了一起,骡子悄悄地给冲子说:“你把这跤让给我,完了一定谢你。”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能让?”石冲子回答。
两个人推开,又搂在一起。几经来回,骡子发觉石冲子丝毫没有半点让的意思,犟脾气上来了,想借着力大的优势抱住冲子的下腰。没料到正中圈套,石冲子两臂紧紧夹住了犟骡子的脑袋,一条腿一个“柳树盘根”,两条大档棉裤腿缠绕在一起,任凭骡子怎么发劲就是出不上力。尤其是那条缠绕着的腿,就像“狗皮膏药”似的紧贴在自己的腿上,使出浑身解数也甩不开。石冲子瞅准机会用另一条腿往骡子的支撑腿上一靠,干脆利索的来了个“力掀顽石”,骡子完全没了“根”,一个八叉摔在了地上。
“好!”人们拍着巴掌发出了一哇声。
犟骡子的脸涨得通红,气冲冲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呸”地唾了一口唾沫,把老羊皮袄往肩上一搭,拨开众人,直着脖颈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看热闹的人中间,已经有两个人给犟骡子暗暗地用上了劲。一个是神父沙智林,另一个人就是门官王老二的婆姨马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