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侈城,红楼花园算得上比较高挡的住宅小区,入住的业主几乎都是一些成功人士。当然,我算不上成功,我原先住的房子被人拆了,他们拆一赔一,我才有资格进来入住。搬进来后,果然看见那些开小车携美女的成功人士。比如罗疤子,这人在外面卖了几年奖票,据说现在有几千万家当。还有李十关、吴士进等人,也是几千万身价。当然,也有人说他们是膨专员,也就是说,他们是靠银行贷款发家的,现在还欠着银行数千万贷款,用他们的全部资产包括身家性命也还不了那些贷款。但不管他们是不是膨专员,他们开小车携美女出来时,还是让人羡慕。另一位就是张天兵,这是一个非常神密的人,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等他出名时,他差不多是我们侈城最有钱的人了。我入住的红楼花园就是张天兵开发的,确实是大手笔,十几套红房子童话般地立了起来,是我们侈城最大的住宅小区。这张天兵我也认识,我和他都是我们侈城的政协常委,开会经常见得到。他对我还客气,见了面总是满脸带笑。我搬进来时他也那样笑笑的样子,还说:“欢迎刘作家到来,你的入住将大大提升我们红楼花园的品味,希望你在这里写一部现代红楼梦。”
有人说好话,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我也像他一样满脸带笑。
其实,我开始不愿往这儿搬,我知道一个地方富人多了,很容易让我们这些不是富人的人自卑。这种感觉一搬来就感觉到了,我进来出去,总有很多小车在身边穿来梭去。而我,只能骑一辆半新不旧的摩托。打一个比喻,如果我是河里的小鱼,那他们则是海里的大鳄了。那个靠卖奖票起家的张疤子也认得我,好多次他悄无声息地把车停在我前面,然后打开车门跟我说刘作家骑什么摩托呢,买一辆小车嘛。我不知道别人听了这话有什么想法,我的感觉就是我住错了地方。住进来后,我的另一个感受就是这里的人很冷陌,我同一楼道不时地有人上上下下,但没人打招呼,谁都不理谁。有意思的是,这进进出出的大多是美女,他们上来下去,蝴蝶一样在楼道里翩跹。这些美女也一样泠陌,她们也是见了谁都脸无表情,把对方当透明物。环境可以改变人,我以前是个很随和的人,见人就笑,但面对那些冷陌的面孔久了,我笑不出来了。后来,我也变了,也学会了脸无表情。
当然,对住在同一层的邻居是不能太冷陌的,我作好了准备,见了对面邻居一定要面带微笑。但奇怪,我从来就没见过谁住在我对面。那些美女上上下下,他们不可能走进我门里,但也没有谁走进我对面那扇门。我对面的门从来都是关着的,没开过。里面,只是一套空房子,而且是一套没装修的空房子。这点,我从那套房子的阳台上可以得到印证,我们这幢楼所有的阳台都装修过,全封闭的装修,铝合金嵌着蓝玻璃。只有我对面这套房子的阳台还是原样不变。我走在楼下可以看见所有的阳台,封闭得很好看的阳台齐齐整整,只有一个阳台没封,这个没封的阳台显得难看了,就像一排平整的牙齿缺了一个,让人觉得寒碜。
后来好久,大概半年多,我对面的房子还空着,那门总关着,一直没开。但有一天,门开了。我当时门开着,我看见一伙人站在门边,然后一个人就把门打开了。但我相信,他们绝不是业主,我一看他们就是民工,是来装修房子的。我没看错,从这帮人来了后,对面房子里就有了乒乒乓乓的响声。但奇怪的是,装修天天都在进行,但我却没看到房子的主人。按说,房子装修,最忙的就是房子的主人。像我,在装修的几个月里,每天都操劳着,几个月下来,瘦了十几斤。但对面,房子的主人好像没沾边,我每天看见的,都是那些民工,先是泥工,后是木工,再是漆工,一批又一批。后来,在房子快要装修好的时候,我看见张天兵了,他好像是房子的主人,在屋里指手划脚。见我出来,张天兵喊住我,叫我进去。我进去后,张天兵便这里指指那里指指,问我装修得怎么样。我没回答他,只说难怪这房子一直空着,原来这是你的房子。张天兵摇头,告诉我这不是他的房子,是他一个朋友的,他只是受人之托,找人来装修。说着,张天兵把开始问我的话题继续下去,而且很认真的样子,他说:“你看这房子的装修有没有品味,我相信你们文化人的眼光。”
我说:“非常好。”为了表示我不是敷衍,我又加了一句:“真的蛮好。”
我确实不是敷衍,这房子装修的确实不错,如果和我的房子比,我会觉得我的装修是一本盗版书。而这套房子,却是一本精装书。这就是钱的作用,有钱,做什么都好。
张天兵后来还来过,而且特意敲了我的门。我开门后,张天兵又让我到对面去。但这次张天兵不是让我进去参观,也不是要我评价什么,而是找我帮忙。他在我进去后指着一排排书架说:“刘作家你看,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你看看买些什么书好。”
我说:“什么书都好。”
张天兵说:“太笼统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请你帮个忙,你去书店帮我买些书,多少钱都可以,你只管选书,我派人跟你去拿。为了感谢你,你也选些书,就算我给你的报酬,我知道你们文人最喜欢书。”
张天兵说的这样客气,我还能不帮忙。当然,张天兵送书给我的好意我没接受。我是喜欢书,但做这样一点事就伸手,就显得我太小气了。
书拖回来后我帮着整理了一下,总共是一万多块钱的书,这些书把几个书架都放满了。把书放好,书架就有了生气,个个书架都像个学富五车的教授。而先前,书架只是个躯壳,尽管它很漂亮,却没有生命。站在书架前,我想象房子的主人是个读书人。不错,买了这么多书的人,肯定是个读书人,或者,这人是个教授也有可能。
此后,我一直在等着房子的主人来入住,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个教授,如果是,就门当户对了。但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一个人来住。我有时想,是不是有人住进来了,只是我没看到而已。但我马上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因为,我晚上从没看到对面的房子有过灯光。我有时候站在楼下看他们阳台,那阳台也是黑漆漆的。还有那台空调,就装在阳台上,什么时候看它,也没见他转一下。
装修的这样好的房子怎么没住人呢,或者说,这样好的房子怎么没人住呢?
这后来的一天,大概是房子装修了三、四个月后,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在用钥匙开我家的房门。毫无疑问,她开不开。我不知道这女孩为什么开我的房门,我在边上足足看了一分钟或更长一些时间,才问了一句:“你做什么?”
女孩满脸通红,回答说:“这门怎么开不开?”
我说:“这是我的家,你当然开不开。”
女孩有些窘了,问我说:“这是红楼花园怡红楼B座三楼朝东的房子吗?”
我说:“这是朝西的房子,对面才朝东。”
女孩便转身去开对面的门,这回,钥匙一插进锁孔,门就开了。
原来女孩是对面房子的主人。
这主人与我想象的主人大相庭径,我以为对面会住进一个教授一样的人,却住进来一个女孩,而且是个小女孩,最多只有二十岁。或许,她是房主的女儿吧。不错,她是房主的女儿,她先来看看,过一段时间,房子的主人或者说女孩的大人会搬过来。
但我又想错了,那女孩的大人没搬过来。好久,也没搬过来。不仅如此,那女孩我也没见过。这样说或许也不对,我应该说我没再见那女孩来开我对面的房门,她人,我还是见到过。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了女孩,她挽着一个男孩散步。我这人有个优点,只要是我见过一面的人,我都能记住他。何况女孩我不止看她一眼,她开错了门,我在门口至少看了她一分钟,我当然记得住她。巧的是,我不仅记住了女孩,女孩挽着的男孩我也认得。他叫阿东,我们以前是邻居,我们的房子拆了,就各住四方了。现在见女孩跟阿东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了,我对面的房子是阿东的,他还没跟女孩结婚,等结婚的时候,他们就会搬过来。
我还是错了。
一天又碰到阿东,这回是他一个人,打招呼后,我跟他说:“原来你的房子也在我对面呀。”
阿东一脸茫然,几乎是重复着我的话说:“我的房子在你对面,什么意思?”
我说:“是呀,我见你女朋友开门进去过。”
阿东这回看着我问:“你住哪儿?”
我说:“红楼花园怡红楼B座三楼,好像我以前跟你说过。”
阿东没再做声,但脸有点黑。
在我碰到阿东的第二天,那女孩,也就是阿东的女朋友来找我了。把门敲开,我看见女孩站在我门口,她看了看我,问着我说:“你告诉过阿东我来过这儿,是吗?”
我点头。
女孩说:“我求你一件事可以吗,如果阿东再问你,你就说认错人了,你跟阿东说那个女孩不是我,她是另一个人,可以吗?”
我又点头。
女孩在我点头后转了身,她没再去开对面的房门,而是下了楼,蝴蝶一样飞走了。
看着女孩走去,我觉得我应该帮她。虽然我不知道女孩和阿东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女孩叫我那样说,总是有原因的。再见着阿东,他问起我,我会告诉他我认错人了。
但我没见着阿东。
对面的房子还是空的,门总关着,没见人来住。一天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踏踏踏”上了三楼,便没听到再往上走。我以为这个人要开对面的门,便要把眼睛往猫眼上放,想往外面看。但眼睛还没靠近,忽然听到我的门被“怦怦”地敲响了。我忙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张天兵。他未经我允许,就蹿了进来。然后像房子的主人一样关上门。把门关好,张天兵看着我说:“刘作家你不要在外面乱说。”
我茫然得很,我说:“乱说什么?”
张天兵说:“你不明白?”
我说:“我不明白。”
张天兵就笑了笑说:“既然你不明白,那就算了。”
说着,张天兵在我肩上拍拍,开门出去了,在外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刘作家,你是个蛮不错的人。”
我从他进来到他出去,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述什么,但最后这句话我听懂了,我跟他笑了笑。
又是很长时间,对面仍然没人住,也不见谁来开门,包括那个女孩也没再来过。但有一天,终于有一个人来了。也是个女的,从背影看,这女的个子很高。我先是看到她的背影,因为我从屋里出来,她正在开门。但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她开了许久的门,都没开开。我这人热心,走过去跟她说你怎么开不开呢,我帮你开吧。女人就把钥匙给了我,但把钥匙塞进锁孔,也开不开,不管怎么拧,就是开不开。我便跟女人说是不是拿错了钥匙。我这一提醒,女人便在身上搜起来。我在女人搜钥匙时看了看她,女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并不是特别好看,但个子高挑,皮肤白晰,让人觉得很有女人味。很快女人搜出了另外几把钥匙,把其中的一把塞进锁孔,门就开了。女人在门开了后慌忙走了进去,但没忘了说一声谢谢。
这以后再没见女人来过,或许女人来过,但我不在家或我门关着。我没见到她,并不表示女人就没来过。不过对面的门还是关着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晚上看看他阳台,仍是黑漆漆的。
有一天忽然又看见那个女人。
我说过,女人并不是特别好看,但很有女人味。我相信,谁看见过个这个女人,都会记住她,我就记住了她。我是在“阿红酒家”看见那个女人的。阿红酒家不大,但很精致,生意也非常好。我们来吃饭时,里面十几个包厢都满了。酒过半巡,一个女人来敬酒了。我们当中有人认得她,喊她阿红,并告诉我她是这儿的老板娘。到我们桌前,有人让她先敬我。女人爽快,端起酒杯就碰过来。也就在这时,我认出了女人。而女人,好像也觉得我面熟。女人怔了怔,问我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可能是喝了酒,说话就没遮拦了,我说:“我帮你开过门。”
女人大概想起来了,我看见她脸红起来,并慌慌地敬了我的酒,又敬了其他人,然后走了。
坐在我傍边的人在女人走后把嘴贴近了我耳朵,他说:“听说这女人傍了个大官,这酒店就是那大官出钱帮她开起来的。”
我说:“那大官是谁?”
那人说:“谁知道呢?”
这天我喝了酒回来,张天兵又来敲我的房门了。进来后他和上次一样在我肩上拍了拍,然后问我说:“刘作家还在文联工作吧?”
我点头。
张天兵说:“刘作家就没想过换个单位?”
我说:“想当然想过,但何谈容易。”
张天兵说:“我外面倒认得些人,我觉得电视台不错,你想不想去,想去,我跟你活动一下。”
我说:“如果能去,那当然好。”
张天兵又拍了拍我,跟我说:“那我就去帮你活动活动,不过有一件事托你,刘作家你不要在外面乱说。”
我还是茫然,我说:“乱说什么?”
张天兵说:“你不明白?”
我说:“我不明白。”
张天兵说:“既然你不明白,那就算了。”
说着,张天兵走了。
没有过很久,我果然调到了电视台。这事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但事实如此,我确实到电视台上班了。
又是很久,没看到对面有动静,也就是说,对面的门总是关着,没人来过。但有一天,又有人来了。这是个很小的女孩,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得很薄很露。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开门出来,看见女孩踩着最后几级台阶走上来,我以为女孩要继续往上去,但没有,女孩一伸手,把对面的门拉开了。我当时看得有点呆了,女孩钥匙都没用,怎么就位得开门呢。但很快,我明白了,屋里肯定有人,他留着门,女孩一拉,门就开了。
屋里这人是谁呢,我怎么没看到或听到有人开锁,他是怎么进去的?
女孩什么时候走的,屋里还有一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一概不知。我后来开门出来,大脑里总会出现一个特写镜头,这个镜头就是女孩一拉门,门就开了。这镜头出现后,我总会有一种冲动,也想像女孩那样,一伸手就把门拉开。一次没人,我真试了,但徒劳,我拉不开,防盗门纹丝不动。
有意思的是,这个一伸手就把门拉开的女孩,我后来也见过。一次我跟朋友去红楼宾馆按摩,就看见她了。在这种场合,我说话也随便起来,我说:“我见过你。”
女孩说:“你经常来这里吗?”
我说:“我从没来过。”
女孩说:“你没来过,怎么见过我?”
我说:“我在外面见过你,一次我看见你一伸手,就把一扇门拉开了。”
女孩说:“什么意思?”
我说:“这还不明白吗?”
女孩说:“你认错人了。”
女孩否认,我就不好再说了。
这个女孩,我后来也没见过她,我是说她再没到我对面来过。她一伸手就把门拉开的动作,成了我记忆中的经典回忆。
对面的门一如既往地关着,里面悄无声息。
但有一天有了声息。
这天我听到楼下响起尖叫的警笛声,接着听到对面怦一声关门的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了门出来看。但才把门打开,一个人就蹿了进来,然后怦一声把门关了。我以为是张天兵,他有过这样的举动。但不是,这是一个一脸官相的人,他进来后跟我说:“让我在你屋里躲一躲好吗?”
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他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是我把你调到电视台的。”
我说:“怎么是你,不是张天兵帮的忙吗?”
他说:“他那个吊人能帮你什么忙,还不是来找我。”
在我们说着话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从猫眼往外看,见到一伙警察在敲对面的门。
我屋里这个人听到敲门声后,吓得浑身发抖。
警察还在外面敲着,并不停地喊开门,还说再不开门,就撬门。警察说到做到,他们在敲不开门后,把门撬了。但门开了,里面却没人,那是一套空房子。
几天后,我们侈城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侈城市市长在双规期间逃跑后被抓,转为逮捕了。
受牵连的还有好多人,其中包括那个张天兵。
难怪好久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