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诗溯源
五言诗彬彬之盛大备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见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此后,历经两晋南朝的发展,五言诗终成蔚然大观,成为中国诗歌史上最主要的诗体。
前人论五言诗之起源,皆推之姬周时代,《艺文类聚》五十六引挚虞《文章流别论》云:
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
挚虞以《诗经》中《召南·行露》一诗为例,认为五言始于《诗经》,后人率从其说。《文心雕龙·明诗》论五言起源云:“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然一诗之体,即以五言为称名,则如五言之句,仅有半章,不当以五言诗视之。《文心雕龙·明诗》又说:“孺子沧浪,亦有全曲。”刘勰把《沧浪歌》视为完整五言诗。
《沧浪》见于两书,一为《楚辞·渔父》,一为《孟子·离娄》。《渔父》的真伪,后世争论很大,可不置论。以《孟子》所引为据,那么《沧浪》当产生于战国时期。其词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诗的一、三句是六言,其中的“兮”字被刘勰认为是“语助余声”,“无益文义”,故欲删落,从而视为五言。但汉语单字单音,字字独立,《诗经》中有很多“语助”一类虚字,如“薄言采之”的“薄言”,怎能视为无益而删取?可见战国时间仍无五言诗。
钟嵘《诗品序》有所论述:“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诗品》举“郁陶乎予心”两例,但也认为“诗体未全”,通篇尚不是五言诗。
今人有以秦始皇时民歌为现存最早的五言四句诗,此说源自《水经注·河水》引杨泉《物理论》云:“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拄。”陈琳《饮马长城窟》有此四句,然而后两句并非五言:“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陈琳诗当承秦时歌谣之旧所作。可见杨氏所载,恐怕有所删落,当不得视为五言诗之先例。
既然周秦时代,五言诗体未全,那么将目光投向汉代。两汉五言诗之有作者名始于东汉班固。班固以后,作者世出,连绵于建安。然前乎班氏者有两《汉书》《华阳国志》等所载汉代诗歌,其诗无一有主名者,如《汉书·贡禹传》引武帝时俗语:
何以孝悌为?多财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
到了汉成帝时,五言民谣渐渐多了起来,如《汉书·尹赏传》载:
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如《汉书·五行志》载: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花不实,黄雀巢其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又如《华阳国志》中所载新莽末国人为谯君黄作诗:
肃肃清节士,执德寔固贞。违恶以授命,没世遗令声。
《后汉书·樊晔传》凉州歌:
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见置。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
这些无名氏所作五言诗句,足配班作。自汉武以降,其间五言篇章,赓续不绝,洪流浩浩,前乎此,则尚无五言之先例,后乎此,则篇章已多矣。可见,五言诗体发生之起点,应为汉武时期。武帝立乐府采诗夜颂,赵、代、秦、楚各地之歌纷纷涌入都城,新体升入庙堂在当时最为容易,也就促成了五言体产生。
五言诗篇制
自滥觞于采诗作乐之汉武一朝后,五言诗篇制从句无定数、篇无定制,发展到四句、八句并兴,再逐渐发展成八句为主、八句定型。所谓诗歌篇制,指的是诗歌篇幅的大小、句数的多少,这是诗歌体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律诗诞生以前,古体诗在体制上较为自由灵活,篇无定句,句无定字。建安以后,虽是四言、五言、七言、杂言多种形式并存,但逐渐形成“五言腾踊”的局面,五言诗成为文人最常用的诗歌形式。由此诗歌开始趋向格律化,五言诗的篇幅长短也出现了有规律的变化,齐梁陈三代,这种变化尤其明显。南朝诗人创作的五言诗大体分两类,一类是合乐而作,采取乐府体或拟乐府体,一类是非乐府体。这两类的篇幅都由长变短,其中八句式出现最多,五言八句式渐成定制,从而为唐代律诗“约句准篇”提供了最佳的句式基础。此中的发展脉络,正如《新唐书·宋之问传》中述评说:“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
研究五言诗篇制的变化,首先须对篇制长短做一界定,以八句为准,八句及八句以下的为短篇,十句至十六句的为中篇,十八句以上的为长篇。
自汉至晋,民间歌谣以三言、四言为主,也有一些五言。五言诗篇无定制,自由灵活,以长篇、中篇居多。汉乐府古辞中相和歌辞、杂曲歌辞出现不少五言诗,但篇幅长短不定,仍以长篇为主。文人创作的五言诗无论是乐府体或非乐府体,大部分为十六句或二十句以上的长篇,中篇也有一定数量,短篇较少,如《古诗十九首》多在十句至二十句之间。东汉以降,文人开始仿制乐府,至建安,此风渐盛,“三祖陈王,所作皆多至数十篇,文人乐府,斯为极盛”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24页。。当时的乐府诗创作“一似纯出模拟,其实皆属创作,以其题虽旧,而其义则新也。此外亦有自出新题者”,诗句字数上“则极其自由”,“诸体毕备”。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26页。
这些乐府诗体制较为自由,多为长篇,如曹操存诗二十一首皆为乐府诗,有四言、五言、杂言三体,其中五言乐府包括《薤露》《蒿里行》《苦寒行》等等,这些诗有的为残句,有的为重章叠句,大多篇幅较长。其他文人五言乐府也绝大部分属于长篇,非乐府体的五言诗也以中、长篇为主。十六句以下的中篇随着五言诗创作的日益兴盛而逐渐增多:曹植五言诗最多的是十二句和十六句。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中以十句、十二句诗数量为胜,陆机的拟古诗多在八句至十六句之间,左思的《咏史诗》则以十二句为主。相形之下,汉魏时期五言短篇屈指可数,四句的有《长安为尹赏歌》《巴郡人为吴质歌》《咏谯君黄诗》和《刺巴郡郡守诗》四首,八句的仅有《凉州民为樊晔歌》一首。
两晋时期,五言四句体为越来越多的文人使用。傅玄、张华、陆机、张亢、李充、卢谌、郭璞、庾阐、袁宏、孙绰、王献之等均留有此类作品。其中,孙绰《情人碧玉歌二首》之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愧无倾城色。”王献之《情人桃叶歌二首》之二:“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两首皆为脍炙人口的佳制。东晋时期有一桩文坛盛事,王羲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组织了兰亭雅集。或由于天朗气清,或因为茂林修竹,雅集参与者多达四十一人,在他们创作的诗歌中有四言十四首,五言二十七首。孙嗣、庾友、曹茂之、王玄之等十四人采用的均为五言四句体,其作者和作品的数量都占了一半以上。众人在同一次聚会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五言四句体,绝不是偶然现象,它至少表明五言四句这一体裁在当时的文人中已相当流行。同时,他们的创作已经超越了对歌谣乐府的模拟,成为独立的体裁——文人五言古绝。这一点,从他们聚会中写的《兰亭诗》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晋、宋之交,古今诗道升降之大限乎?”胡应麟撰《诗薮·外编卷二·六朝》,中华书局,1958年,第143页。胡应麟这句话的着眼点在于诗风的转变,此处借以说明“晋宋之交”也正是诗歌篇制发生明显变化的时期。晋末开始,历经刘宋至齐永明以前,五言诗仍以中、长篇为多,但篇幅有所缩短。五言四句的名篇佳作时时涌现,八句式短篇略有增加,尽管尚处于初始阶段,但已经呈现出一些自己的特点。
此时期出现的清商曲辞大部分为五言四句诗,如《碧玉歌三首》《乌夜啼八曲》《襄阳乐九曲》等。这些五言乐府多为活跃在民间的文人所作,主要在民间传唱,后来渐渐影响到文人创作。我们从陶渊明以及“元嘉三大家”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的乐府诗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创作仍以中、长篇为主,但显示出从中、长篇向短篇过渡的趋势。如谢灵运的五言乐府多为长篇,《泰山吟》是唯一一首五言八句乐府诗。值得注意的是,《玉台新咏》著录了谢灵运两首模仿当时民歌的《东阳溪中赠答诗二首》,皆为五言四句。鲍照大力创作乐府诗,形式有五言、七言、杂言,其中五言拟乐府以二十句为最多,有八首。然而鲍照乐府诗也有不少短篇,尤以四句式为最多,其中《扶风歌》《箫史曲》为五言八句式,《王昭君》《吴歌三首》《采菱歌七首》《幽兰五首》《中兴歌十首》等都是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