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武更加兴奋了,呀,末尾两句,正是他想出来的。那天晚上,叔父、爷爷和父亲绞尽脑汁,搜索肚肠,第二段结尾的两句总是写不好,最后只好改韵重复第一段,写成“发扬蹈励,平此祸殃”,但又都觉得以此结尾,传达不出壮烈的气势,而且后劲不足。这时田武说:“用‘我以我血,洒彼远疆’作结尾岂不更好!”众人听了,惊讶不已,都说这八个字是全篇的点睛之笔。爷爷更是喜出望外,他笑嘻嘻地捋着胡子,嘴巴吧嗒了两下,好像是咂摸着自己对孙子的辛勤培育成果。
舞伎们的搏斗动作越来越激烈,兵器相撞,发出铿锵震耳的声音,最后,壮士们把凶恶面具们驱赶出场地,高举斧戈,欢喜雀跃,庆祝胜利。
田武完全惊呆了,眼前又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战场:在广袤的荒漠上,战马嘶鸣,车轮飞转,鼓声隆隆,战旗飘舞,自己变成了一名英俊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冲向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敌兵丢盔卸甲,狼狈鼠窜……
乐队奏出了响亮的长音,演出结束了。主台上的齐景公等人缓步退场,翼台上的观者也纷纷站立起来,田武却仍然坐着,痴迷在想象的天地里……
庠序(普通贵族子弟学校)的教室里,留着山羊胡的师父宫之考眯缝着眼睛,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子》的这段话讲完了,弟子们,都听明白了吗?”
对面的三十几个学生都不做声,只有缪不识应道:“明白啦!”
缪不识是最调皮的孩子,学习从来不知道用心,如果说还有人没听明白的话,那么第一个肯定准是他,但偏偏是他少心无肺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宫之考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然后问:“缪不识,你说说,在‘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这句话里,‘宝’是什么意思?”
宫之考站了起来,愣愣地瞅着屋梁,不住地吧嗒着眼皮,一声不吭。
“田武,你来说说看。”宫之考说。
田武站起来,答道:“‘宝’是指三宝,一是慈,二是俭,三是不敢为天下先。”
“回答得很好。”宫之考满意地笑了,“你再说三宝的功效。”
田武说:“老子认为,慈爱,故能勇武;节俭,故能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居万物之首。倘若舍弃慈爱而追求勇武,舍弃节俭而追求宽广,舍弃退让而争取领先,结果只能走向死亡。”
“大家听听。”宫之考说,“学知识,就要像田武这样,认真细心,一丝不苟。他的记忆扎实,思维条理,表述清楚,你们都要向他学,知道吗?”
“知道!”学生们一齐回答。
“田武,你再把昨天学的那一段话背诵一下。”宫之考说。
田武熟练地高声诵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与’字怎么讲?”宫之考问。
“在这句话里,是对付、应付的意思。”田武说,“引申为正面的、直接的冲突。”
宫之考又问:“‘古’字呢?”
“‘古’字是衍文,也就是多余的字,出自老子的笔误。”田武道。
“讲讲整段话的意思。”宫之考说。
田武说:“善于做将帅的人,不妄称勇武;善于作战的人,不轻易被人激怒;善于胜敌的人,不跟敌军硬打硬拼;善于用人的人,态度谦恭。这就是不争的德行,这就是调动别人的能力,这就是符合天道。”
“太好了!”宫之考夸赞道,“只要你坚持努力,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谢谢师父夸奖。”田武有些不好意思,把头低了低,说道。
宫之考做了个手势,让田武坐下,然后问:“弟子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没有啦!”又是缪不识没头没脑地抛出了三个字。
“我有。”田武说。
“你说。”宫之考很高兴。
“按‘六书’讲的‘夷’应该是个什么字?”田武问。
学生们都把耳朵竖起来了,因为他们都没想到这个问题,当然也都不知道。
一六书’是上半年讲的内容了。”宫之考说,“经田武这么一问,我们就借这个机会复习一下。休息的‘休’是什么字?”
“会意字,从‘人’从‘木’,人木为休,人靠在树上歇息。”学生们一起回答,只有缪不识没开口。
“采集、采果子的‘采’字呢?”宫之考又问。
“会意字,从‘爪’从‘木’,表示用手摘取树上的东西。”只有五六个学生回答,声音此起彼落。
“其臭若兰的‘臭’字呢?”
“会意字。”只有田武一个人回答,“从‘自’从‘犬’,‘自’是鼻子,狗的鼻子善闻,因此‘臭’字的意思是用鼻子闻。”
“‘夷’字跟上面几个字一样,也是会意字。”宫之考说,“这个字是由‘大’和‘弓’两个字组成的。我们常说东夷、西戎、北狄、南蛮,他们善于制作弓,弓身大,射出的箭也飞得远,因此就得了‘夷’这个称呼。我们齐国的国民虽然不属于夷,但在武器制作方面受他们的影响,兵器格外发达,这正是我们成为强国的一个原因。”
田武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浮现出惊奇和自豪的表情,惊奇的是‘夷’这个普通的字居然包含着如此有趣的学问,自豪的是自己是个齐国人。
宫之考接着说:“田武之所以要发问,是因为这个‘夷’字有些特别,组成会意字的字大都是上下排列或左右排列,而‘夷’这个字,‘弓’字却藏到‘大’字里面去了。”
学生们都笑了。
“不过这个字造得很巧。”宫之考继续说,“‘大’字也用来表示人,猎人和士卒常常把弓往头上一套,斜背在肩上,这不就是个‘夷’字吗?”
学生们又笑了一阵。
“善于提问题,是勤于思考的表现,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常常是没有什么思考。”宫之考又说,然后问道,“还有没有不明白的?”
“没有啦!”田武回答。
“没有啦!”其他学生也跟着说。
宫之考说:“散学!”
学生们赶紧收拾自己的竹片、毛笔、墨盒、刮刀,用包袱包起来,然后斜背在肩上,跑出教室……
田武走在前面,缪不识追了上来,说:“田将军,明天散假一天,现在天还早,咱们痛快地玩玩儿吧!”
“玩什么呢?”田武问。
“再去演习战阵如何?”缪不识说。
一句话正中田武的下怀,便说:“好,你召集人马。”
平日里,田武最爱给同窗们讲战争故事和兵法知识,都是从爷爷田书和叔父田穰苴那里听来的,有些兵法免不了一知半解,生吞活剥,但在孩子们听来,却很新奇;他也教孩子们演练战阵,孩子们都乐意听他指派,不知不觉地,他便成了孩子王。在一次演练中;缪不识脱口而出称他为“田将军”,从那以后,其他孩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缪不识虽然读书一团糟,但他力气大,又讲义气,更重要的,他总是代表田武的意志,因此散学以后的时间,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指挥。当下,缪不识带着二十几个孩子来到庠序北面的一块空地,这里是晒麦子的场院,地面很平坦。
过了一会儿,田武扛着一大捆木棍走过来。缪不识上前接住,放在地上,问:“怎么,今天要玩点儿新花样?”
田武说:“以前我们是空着手演练,今天咱们以棍代戈,来点儿实的。”
木棍只有十六根,有几个孩子拿不到,就站在一边观看。
“咱们是第一次用武器,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能伤着人。”田武说,“格杀动作以后再学,今天只以力气决胜负,先分成两队。”
田武指挥着孩子们在场院中间画一条线,作为交锋线,线的两侧二十步远各画一条与交锋线平行的线,为起步线。田武说:“竞技办法是两军同时从起步线跑,谁超过交锋线两步,就算赢了,这要比试谁跑得快;如果两人同时达到交锋线,就以戈相拒,把对方推出两步就算赢;双方相持十个数,就算平手;两军的胜负按各军八个人的胜负数量裁决。我们请姜乙卓来担任军正,裁决胜负。”
姜乙卓刚才没抢到木棍,很有些悻悻然,田武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此刻就分给他一个差使做。姜乙卓非常高兴,当即决定,让田武和缪不识分别带领甲乙两军,然后用树枝折了长棒短棒各七根,埋在土里,让另外十四个人任意抽取,按所抽木棒的长短分归二军。
两军分别在两侧的起步线上站好,甲军的孩子都害怕缪不识的力气大,田武就主动地站在与缪不识相应的位置上。准备就绪了,姜乙卓喊道:“甲军横向持戈,乙军竖向持戈,听口令,一——二——三——四——跑!”
孩子们撒腿飞跑,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在交锋线上相遇,“嘎”,木棍碰撞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接着便是顶牛……
“一——二——三——”姜乙卓喊道。
田武比缪不识跑得快,左腿跨过了交锋线一大步,他知道缪不识力气大,就把身体的尽量放低,后腿狠命地蹬着地面,但即使如此,还是顶不住,慢慢地,他被缪不识推了回交锋线,之后,又退了小半步……
在田武和缪不识旁边,是田盘和梁有稷顶牛。田盘与田武是堂兄弟,他们的曾祖父都是田无宇,田无宇有两个儿子,长子叫田乞,田书是次子。田乞生子田常,田常生子田盘,田盘比田武大一岁。梁有稷是梁邱据的儿子。两个人势均力敌,谁也推不动谁,四只脚像是固定在地面上……
“八——九——停!”姜乙卓喊着。
孩子们住手了,田武松了一口气,好在自己没输。
“甲队一输一赢,其余六对平手,第一回合,平局!”姜乙卓报出竞技结果。
第二回合开始了,两军交换姿势,甲军竖向持棍,乙军横向持棍。这一次,仍然是田武跨过交锋线一大步,但他感到缪不识的力气更猛了,自己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使不上劲,姜乙卓还没喊到“四”,他就被推回到交锋线,到“七”的时候,他又退了一步远,眼看就要输了。他想,只要把右手向后一抽,缪不识准会扑空跌个趔趄,当他立即赶走了这个念头。结果,姜乙卓喊到“九”的时候,他就被缪不识又推回了一步,输了。
“甲军二输一赢,其余五对平手,第二回合,甲队输!”姜乙卓报说道。
第三回合,持棍姿势再次交换,仍是甲军横向持棍。田武改变了办法,他把。木棍紧紧地贴在身上,拼命地飞跑,在与缪不识接战的一瞬间,猛地将木棍推出去——
“咔嚓!”可怕的声响传出的同时,缪不识的木棍从中间断裂了,田武的木棍正好撞在缪不识的前额上,因为用力过猛,缪不识一个骨碌摔倒在地上。
孩子们都住了手。田武急忙扔掉木棍,扑上前,把缪不识搀扶起来,这时,孩子们都看到,缪不识的前额和后脑勺都鼓起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疙瘩。
田武一时不知所措,想说句表示歉意的话,却不知怎样开口,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痛吗?”
缪不识用手轻轻摸了摸前额,立即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田武才意识到自己多余这一问,便愧疚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不怪你,不怪你。”缪不识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点儿皮肉之苦都受不了,还能算是个男人吗?”
“好样的!”有几个孩子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那咱们接着比试!”缪不识说。
“不玩了,不玩了!”田武说。
“那也好,田武,你给我们讲兵法吧!”缪不识说。
“好好好,听田武讲兵法!”孩子们一齐嚷道。
田武本来为自己闯了祸而懊恼,没有心绪讲什么兵法,现在缪不识提出来了,便只好打点精神,说道:“好,今天讲一段管子兵法。你们知道‘三官’、‘九章’吗?”
“不知道!”孩子们一起答道。
田武做了个手势,跟伙伴们一齐席地而坐,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打仗用兵,布阵迎敌,先要明确指挥信号,《军政》中说:‘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这就是‘三官’。三官者,一是鼓,指挥士卒背起行装、起立和前进;二是金,指挥士卒解除行装、跪坐和撤退;三是旗,指挥士卒待阵、调整和停止。旗的信号分为九种,称为‘九章’。‘章’是徽章、图案的意思:一曰,举日旗则白天行军;二曰,举月旗则夜间行走;三曰,举龙旗则渡水;四曰,举虎旗则穿林,五曰,举乌旗则过坡;六曰,举蛇旗则涉泽;七曰,举雀旗则行陆;八曰,举狼旗则攀山;九曰,举皋鸡旗则载食而归。依我之见,三官之中,鼓和旗最重要,因为它们是进攻的信号,能够鼓舞士气。一百八十多年前,郑国讨伐许国,郑国大将颍考叔高举着国君的蝥弧大旗,登上城去,被乱箭射死,坠落城下,瑕叔盈又举起大旗登城,挥动大旗在空中转了一圈,喊道:‘郑军登城了!’郑国士卒见了大旗,便一哄而上,取得了胜利。六十年前,晋国与齐国在鞌这个地方打了一仗,晋军的主帅郤克受了伤,他的御夫张侯说道:‘军队的耳目,在于旗鼓,士卒的进退全是跟随旗鼓的。’说完,便左手驾车,右手击鼓,驱车向前冲去,将士们紧跟在他的后边,结果把齐军打败了……”
孩子们屏住呼吸,饶有兴味地听着,秩序比在庠序里要好得多。
掌灯时分,田武才回到家里,一进大门,就见爷爷田书在院子中央徘徊,他知道爷爷在等他吃饭。这时爷爷看见了他,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又去演习战阵了?”
“喔!”田武应了一声,接着就把缪不识头部撞伤的事告诉了爷爷。
“带上四升谷子,二十个鸡蛋,爷爷跟你一起去看看他。”爷爷说。
这时,家童田路端着饭盘从他们身边经过,小米的香气扑鼻而来,田武忽然觉得饥饿难忍,就问:“爷爷,吃了饭再去看他,不行吗?”
“不行,现在就去!”田书严肃地说。
田书吩咐家仆把谷子和鸡蛋放在马车上,然后自己驾车,带上田武出了院门。大街上黑蒙蒙的,车灯只能照出十步远的路,因此马车走得很慢。田书摸了摸田武的头,说道:“为将者,对待自己的属下,要情同骨肉,亲如兄弟,将,待卒以诚,卒,事将以死。且不说今天缪不识与你对搏,即使是他与别人对搏受了伤,你也要去看他,不然的话,人家口口声声叫你‘田将军’,这个称呼你担得起吗?”
“爷爷说的是。”田武点点头说。
缪不识的家到了,田书把车停在门口,带着田武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算小的院落,屋子虽破旧,但很高,在昏暗的灯光下,能够分明地看到屋檐处一排半圆形的瓦当,这表明屋子的主人或主人的前辈曾经是个有身份的人。
缪不识迎出门来,把田家祖孙俩让进了屋子,对坐在席子上的一个中年人说:“父亲,田武和他的爷爷来了。”
那人欠了欠身子,跪了起来,说道:“原来是田大人光临敝舍,晚辈身子不方便,失礼,失礼!”
这时田书看见那人像是失去了双脚,心中顿时一怔,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点了点头,然后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敢问先生名号?”
“晚辈名叫缪甲,是这一片的里长。”
“令尊可是守都城东门的大阍缪恒?”田书问。
“正是。”缪甲答道。
“唉!”田书叹了一口气,“五年了,缪大人是在抵抗晋、燕之役殉国的,其人品之正直闻于三军哪!”
“为君尽忠,为国捐躯,原是臣子分内的事。”缪甲说,声音有些凄然。
“如此说来,缪里长也算是功臣之后了。”田书说,“何以……”
田书刚问出了两个字,就有些后悔,急忙住了口。缪甲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晚辈是因为收不上税才受了此刑的。当朝制订的税太重,农民所收粮食的三分之二都缴了公,多数人家难以承担,丰年尚且如此,歉年就更无法维持生计。去年正碰上旱灾,晚辈替乡民说了几句话,又擅自按三分之一来收取税粮,就遭了刖刑。”
刖刑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断足之刑。
田书的脸阴沉下来。对于齐景公的脾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作为人君,齐景公不乏开通明智的一面,他大胆任用晏婴,并对晏婴言听计从就是证明,然而,这个国君也好大喜功,奢侈淫靡,他加重对农民的税收,无非是想要恢复当年齐桓公那样的霸主地位,同时又要满足自己毫无节制的挥霍。他最不得人心的一点是用刑酷苛,尤其是好用刖刑,以致使齐国冒出了一种新的手工匠人——踊匠,专门为受过刖刑的人制造假足。对于这些,田书每每颇多感慨,但他知道官场的险恶,为了避免朋党之嫌,他没有再说什么。
缪甲继续说道:“依晚辈看,齐国朝廷的大权早晚要归于田氏家族。”
田书吓得差一点叫喊起来,惶惑地问道:“里长……何……何出此……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