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贾的马车终于赶到了,停在阅兵台前。士卒们的目光立即集中到庄贾身上。
看着眼前的阵势,再看看田穰苴的表情,庄贾立即酒醒大半,他下了车,无所适从地站在空地上,这时,他看到了木杆和它的影子,一张脸“唰”地发灰了。
“监军何故晚到了整整一个时辰?”田穰苴严厉地问道:声如巨雷。
庄贾的下巴抖动了几下,慌忙答道:“今日远行,几位亲戚朋友好心为下官饯行,来迟了一步,还望将军海涵。”
“监军可知军法无情,军令如山?”田穰苴厉声质问遘。
庄贾一听田穰苴搬出了军法军令,便觉得他是小题大做,故意找岔子,便把脖子一扭,回道:“此一战的胜负,难道就在于这一个时辰?”
田穰苴怒不可遏,吼道:“如此胡言昏语竟出于一个监军之口,真乃齐军之耻!齐国之耻!三军将士都像你这般目无法纪,何以为军?何以为战?你今天迟误了一个时辰,以后士卒有了过错,你这个监军还敢处置何人?”
庄贾无言以对,他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唐突,太没有分寸,便软了下来,说:“将军说得有理,庄贾下不为例。”
田穰苴没理睬他的话,问道:“温军正,主将误期迟到,该当何罪?”
“按律当斩!”温丙启回答。
“斧钺手!”田穰苴喊道。
那庄贾听到一个“斩”字,吓得浑身战栗,撒腿就跑,四名斧钺手赶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捆了起来,拖回到阅兵台前,一个斧钺手在他的膝弯处猛踢一脚,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将……将……将军,庄某已……已经知错,望将军宽……宽大为怀。”庄贾哀求道。
田穰苴严肃地说:“为将者,受命之时,即忘其家;统领三军,则忘其亲;冲锋陷阵,则忘其身。眼下敌国进犯,边境危急,国君食寝不安,日夜焦灼,将三军之众托付给你我二人,你竟然恋酒贪杯,烂醉如泥,视国难于不顾。不是我田某不饶你,是军法不饶你!我若对你纵容姑息,三军将士怎肯听命?”
将士们肃然悚然,望着田穰苴,表情中增添了几分敬意。
“温军正,动手吧!”田穰苴命令道。
庄贾见自己真的到了死的关头,知道哀求无用,在求生本能的提醒下,忽然冒出了一句话:“田穰苴,你杀不得我!”
“我如何杀不得你?”田穰苴问。
庄贾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做监军,是国君的委派,你无权杀我;你要杀我,须启奏国君,获准之后方能行事,你擅自做主,是欺君妄上!”
“庄监军有所不知。”田穰苴说,“田某受命之时,已经对国君有言在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庄贾绝望了,浑身筛糠似地瑟缩着。
“温军正,动手!”田穰苴又一次命令道。
温丙启走到庄贾跟前,将他的头盔摘了下来,喊道:“奉将军之令,现将涉罪监军庄贾斩——首——示——众!”
一个斧钺手将雪亮的长钺高高举起。
“斧下留人!”
随着喊声,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奔驰而来,停在阅兵台前,大夫梁邱据手持节杖从车上下来,说道:“传国君口谕,庄贾为朝廷要臣,纵有过失,亦须由国君定夺,着令田穰苴释放庄贾,由梁邱据将其押回朝廷,有节杖在此,田穰苴务必遵从君命!”
说完,梁邱据将节杖高举过头。
原来齐景公很挂牵这次出征,不断派人打探情况,得知队伍巳时已到尚未出发,便知必有缘故,果然,探卒报说庄贾误时,田穰苴要斩他,景公大为惊骇,便急忙派梁邱据持了节杖前往营救。
这一情况大出田穰苴的预料,昨天他才与齐景公做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约定,今天这位国君就迫不及待地干涉他的军务,这一步要是让过去,兵还怎么带?仗还怎么打?不明纪律何以立威?想到这里,便问温丙启:“使者进入军阵当遵何礼?”
“停车于阵外,徒步进阵。”温丙启回答。
“使者驱车进阵,该当何罪?”田穰苴又问。
“当斩!”温丙启斩钉截铁地说。
梁邱据一听,吓得面如土色,急忙申辩道:“梁某为掌管钱粮之文职大夫,不懂军中规矩,今天奉君命而来,国君说救人要紧,梁某见情势紧急,便驱车入阵了,望大将军明鉴。”
田穰苴说:“既然是奉国君之命而来,自然难以加诛,但军法不可废。温军正,斫毁车驾,以惩使者驱车入阵之过;斩杀左骖,以代使者之死。”
温丙启一声号令,四名斧钺手一齐动手,将马车捣得粉碎,然后牵过左边的骖马,一刀将马头砍下,血花四溅……
梁邱据早已魂不附体,持着节杖踉踉跄跄地跑出军阵……
梁邱据一走,田穰苴立即斩杀了庄贾,并派温丙启禀奏了齐景公,然后率领队伍出发。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严整的队伍向西开进。每到扎寨宿营之时,田穰苴都亲自检查士卒的伙食,询问病者的症状,将自己所分得的粮食和肉食放到士卒的锅里,跟他们一起吃,夜间跟士卒睡在一起,三军将士无不感激称颂。
齐军赶到边境,晋军与之接仗,齐军严整的阵势和旺盛的士气使晋军望而生畏,战斗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晋军就败下阵来,田穰苴挥军追击,斩敌数千,获战车三百余辆,收复了东阿和甄城。
燕军闻知晋军败绩广人心大恐,便拔寨向黄河以北撤退。田穰苴抢先率军渡过黄河,严阵以待,等燕军半数渡过黄河,田穰苴突然挥军出击,燕军猝不及防,士卒登时大乱,在水中者被淹死无数,上岸者被斩杀若干。河北岸的燕军闻讯赶来营救,与齐军遭遇,齐军奋力冲杀,燕军又死伤数百……
只用了半个月,田穰苴就击退了敌军,收复了齐国全部失地。
田穰苴得胜后,引军返回,在临淄郊外,他与全体将士举行了效忠于国家和君王的宣誓仪式,然后命将士们将盔甲脱下,与兵器一起放到战车上,以履行自己“军容不入国”的主张。
且说齐景公见梁邱据遭毁车斩骖之惩,又听庄贾被杀,心中好一顿光火,拍着案几大发雷霆,要治田穰苴的罪,晏婴好说歹劝,总算暂时忍下了这口气。等到田穰苴胜利的消息传到临淄,齐景公大喜过望,亲自到临淄城郊迎接凯旋之军,并拜田穰苴为大司马。
一时间,田穰苴名声大噪,人们都称他为司马穰苴。
从此,晏婴管理文事,司马穰苴执掌武事,成为齐景公身边两位职位最高的大臣,齐景公不止一次地说:“如果没有这两位贤臣,寡人何以治国?”
国家荣耀
齐景公酷好乐舞,平日里经常在宫廷里听钟鼓琴瑟之音,观干戚羽旄之舞。近来见国力渐强,库帑丰盈,便在临淄城北新建了一座高台,名曰“熏风台”。此台坐北朝南,高一丈二尺,长六丈四尺,宽三丈六尺,台上雕梁画栋,悬檐如飞,斑斓夺目,煞是壮观。熏风台前方两侧,是两座翼台,只有六尺高,面积相当于主台的一半。主台与翼台中间的方形平地,就是乐人演出的场所。
春寒料峭的季节,农忙尚未开始。今天,齐景公鲁召集了文武群臣前来观看大型乐舞表演。坐在主台上的,除了齐景公以外,还有晏婴、田穰苴、田凭、梁邱据一般重臣,鲁国的乐官师襄闻讯,特地赶来,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以博学闻名的青年人孔丘,他们作为尊贵的宾客,也在主台上就座。每人的面前,都摆着小案几,案几上放着少量果品点心。大夫以下的臣工和他们的家属,分坐在两侧的翼台上,只有布垫,没有案几和食物。
熏风台的周围,树枝上、土坡上、板凳上、石墩上、临时搭起的木架上,挤满了来自附近的百姓……
乐工们搬着乐器进场了,分别在北、东、西列成三排(按照周礼规定:天子可享用四面之乐,诸侯只能有三面之乐),北面一排是金石乐器,有编钟、铙、铎、錞和编磬之类,东面一排是丝竹匏乐器,有琴、瑟、筝、筑、排箫、管、笙、竽等等,西面则是革土木乐器,有鼓、鼗、埙、缶、柷、敌之属。乐工们各自守候在自己的乐器旁边。
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大地,驱赶着早晨遗留下来的寒气。
大司乐向编钟乐工挥手示意,编钟乐工在“黄钟”之音上轻轻敲了三下,表示乐队准备完毕;一名舞伎走到场子中央,将手中两根赤铜色的野雉长尾在空中划了三圈,表示舞队准备完毕。
场里场外都静了下来。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齐景公开言道:“周朝制定雅乐,以‘六代之乐’最堪称经典,寡人有志追溯前音,无奈日月久远,黄帝的《云门》、尧帝的《大咸》早已失传,成汤的《大濩》也只流传下一些片段,能够完整表演的只有舜帝的《大韶》、夏禹的《大夏》和周公创作的《大武》。按周礼规定,天子的乐舞阵列规模是八佾,每行八人,共八行六十四人;诸侯六佾,每行六人,共六行三十六人,因此在阵容的气派上要小得多,无法传达这些乐舞的原貌,礼仪所限,各位只能将就一些。”
师襄道:“六代之乐,贵国能表演其中之三,实在难得,当今俗乐勃兴、雅乐沉落之际,君侯有心拯救前人精华,呈于今人,其无量之功德足以标榜千秋。”
“先生过誉了,过誉了!”齐景公谦让着,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晏婴向大司乐点了点头,大司乐指挥着司枧乐工在祝的边楞上敲击了两下,作为起板,霎时间八音齐鸣,声震于天,乐曲气势壮阔,节奏舒缓,旋律平稳。第一段结束了,第二段重复着第一段的旋律,但只用排箫演奏,其他的乐器则停了下来,曲调轻柔悠扬,随着乐曲,两个扮演雌雄凤凰的舞伎翩翩入场,振臂为翅,模仿着凤凰的飞翔动作。第三段加入了琴瑟等丝类乐器,接着,扮演各种鸟类的舞伎纷纷登场,有燕子、鸽子、锦鸡、斑鸠等等,他们围绕着两只凤凰飞来飞去;第四段钟鼓也加入了,气氛热烈起来,舞者群里也增添了虎、熊、鹿、马、牛、羊等等走兽……
十一岁的田武坐在东边翼台的前排,身边的田书对他讲解说:“《大韶》是歌颂舜帝功德的,凤凰象征着吉祥,百鸟百兽捧托着凤凰,隐含着万民拥戴君王的意思。在这一乐舞中,排箫是领奏的乐器,因此又称《箫韶》,又因作品分为九段,故又名《九韶》。”
田武一面看着乐舞,一面侧着耳朵聆听着爷爷的话。
主台上,孔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伎的每一个动作……
师襄小声对齐景公诡“《大韶》的意境,正如古人所诡凤凰来仪,百兽率舞。”
齐景公笑着,不住地点头。
表演结束了,孔丘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没想到乐舞的魅力能达到这种地步啊!尽美矣,又尽善也!”
“尽善尽美……”齐景公重复着孔丘的话,然后问,“何谓美,何谓善?”
“万物皆有质,也就是内容,亦皆有文,也就是形式,乐舞更是如此。”孔丘答道:“舜帝提倡文治,故能仁德广布,君民和谐,《大韶》歌颂舜帝文治之功,其质也善,此乐舞曲调舒徐开阔,动作柔和适度,场面平稳而富有变化,其文也美。从整体看,文质彬彬,美善融融,真乃乐舞之上品。”
“文质彬彬,美善融融。”齐景公道,“世人都说先生智高学广,今日听其言,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舞伎们改装完毕,开始表演《大夏》。
舞伎们头上戴着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半身穿着白色麻布短裙,右手拿一根长长的彩色羽毛,左手持龠(编管乐器),边唱边舞,伴奏乐器以丝竹土石为主,声音清亮优美。跳了几段之后,忽然音乐速度放慢了,舞伎们表情变得很严肃,迈着奇怪的步伐:两脚在地面上拖着行走,似乎很艰难,很吃力,左脚迈出小半步,右脚不是迈到左脚前面,而是靠拢到左脚脚跟处,左脚再迈小半步,右脚再跟上。
田武问田书道:“爷爷,他们为什么这样走路?”
“这种步伐叫做‘禹步’。”田书说,“大禹治水的时候,不分昼夜地奔波,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走路太多,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结果积劳成疾,两条腿都肿了,行走时脚抬不起来,也迈不开步子,后腿超不过前腿,人们就根据这个特点创造了特殊的舞步。”
田武心中顿然升起了对大禹的无限敬意。
像《大韶》一样,《大夏》的乐曲也分九段。最后一段,速度加快了,舞伎在原地不住地小跳,眉开眼笑,将手中的道具一次又一次地举到头上。田武猜想:这一定是在庆祝治水的成功。
下面是《大武》的表演,乐舞表现周武王征讨商纣王的场面。全部乐器都参加了伴奏,鼓声咚咚,钟声锵锵,气势恢弘雄壮,器乐响了一阵之后,激昂高亢的歌声唱了起来。接着,舞伎们全身铠甲,左手持盾,右手挥戈,健步登场,其中三人分别扮演周武王、周公和召公。第一段表现周武王率师北上,征讨商纣王;第二段表现周武王讨伐成功,消灭了殷商;第三段是周武王挥军南下;第四段是武王征服了南方各国;第五段表现南征成功以后,周武王登上王位,周公和召公分列于武王左右,辅佐政事;第六段其他的舞伎回到原位,俯身下拜,以示对武王的崇敬;第七段,舞队两面振响着金铎,按乐曲的节奏向四方刺击,体现周王朝威振中国;第八段舞队分头前进,象征文武群臣各尽其职;最后,所有的人都与周武王一样,面向前方,表示等待诸侯的到来。
田武分不清各个段落的具体内容,但舞伎们威武的体魄、矫健的动作、严整的阵势使他受到强烈的感染,乐舞显示出一种不可阻遏的征服力量和定夺乾坤的英雄气概,而这正是他所向往的理想境界。乐舞结束后,田武仍然久久地沉浸在战斗的氛围之中,想象着更加众多的军队和更加宏大的征讨场面……
主台上,齐景公问孔丘:“先生以为《大武》之乐如何?”
“尽美矣,未尽善也。”孔丘回答。
“何谓尽美未尽善?”齐景公问。
孔丘道:“舜帝提倡文治,对四方之民布之以德,而周武王尚好武功,对四方之民施之以威。在孔丘看来,治天下应以仁为本,故武王之道未尽善也。至于美,《大武》的音乐伴奏、装束道具、动作设计、场面调度协调统一,相辅相成,其水准不亚于《大韶》。”
“先生见解果然不同凡响!”齐景公赞许道。
“主公,雅乐的表演已经完毕。”晏婴说。
齐景公对师襄说道:“久闻先生善于击磬,不知寡人是否有此耳福?”
原来师襄以演奏编磬闻名遐迩,故有“击磬襄”之美称,现在见齐景公见邀,便拱手笑道:“承蒙君侯抬举,外臣就献丑了,更想借此机会就教于贵国的大方之家。”说完,便站起身走下台去。
不一会儿,清亮甜美的乐曲叮叮地敲响,顿击如莺鸣,连击若流水,散板过后,转为固定节拍的曲调,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原来是齐国的民歌《东方之日》,人们一时兴奋,便用手掌轻轻地打着拍子。演奏完毕,场外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师襄回到座位上,晏婴说:“下面就是歌唱了,都是民歌,不过,民歌的风味虽不如雅乐庄严肃穆,却也另有一番风味,活泼清新。”
伴奏的乐器只有琴瑟和排箫,歌手们站在场地中央,唱了《河广》、《东山》、《黄鸟》、《静女》几首民歌,最后,是新排练的大型乐舞《出征》。
看到舞伎们换上了戎装,已经有些倦意的田武,精神顿时抖擞起来。舞伎们进场了,虽然这也是武舞,但风格与《大武》完全不同,它不如《大武》庄严,却更激烈,也更活泼,阵势不很整齐,但动作变换多样,而且每一个舞伎的技巧更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伴随着舞蹈,慷慨的歌声唱了起来:
车马辚辚,险路坎坎。
有敌来兮,犯我轩辕。
今奉君命,出征靖难。
甲衣振振,剑戟灿灿。
发扬蹈励,平此边患。
啊,这不是叔父田穰苴写的《出征》歌吗?田武惊讶不已。为了这首歌,叔父费了好几个晚上,还多次念给爷爷和父亲听,让他们帮着修改。不料想这首歌今天竟然真的唱出来了,真好听。这段乐舞的表演与《大武》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它设计了假想的敌军,一群戴着凶恶面具的舞伎从对面向壮士们扑来,双方按照音乐的节奏斧戈相搏,敌进我退,我进敌退。歌声更加高亢:
大漠茫茫,雨雪雱雱。
有敌来兮,犯我家邦。
今奉君命,裹此戎装。
旌旗猎猎,金鼓锵锵。
我以我血,洒彼远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