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甲全不理会田书的惊恐,只顾说下去:“打从令尊大人开始,一直到现在,田氏家族始终以大斗贷出,小斗收进,士人莫不钦佩,乡民莫不拥戴,依晚辈看,从大人算起,不出三四代,齐国的天下必属田氏。”
田书一挺身,跪了起来,接着两手仆席,前额叩在手背上,求告道:“缪里长以后千万莫要出此言语,否则我田氏诛灭九族矣!”
缪甲急忙将田书扶起,说:“晚辈也是拥戴田氏的,盼着田氏兴旺,倘能如此,也是国人之福,此等话岂能与外人道哉?”
田书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再逗留了,便说:“老朽今天来是向里长赔礼的……”
“大人莫要说了。”缪甲打断了他,“我这孩子顽皮得很,打小就没少磕着碰着,些须小事,何劳大人亲临敝舍?”
田书又赔了一番不是,便匆匆辞别。
田武正在院子里跟缪不识说话,见爷爷出来,便急忙跑进屋子跟缪甲告别,然后跑出院门,跟田书上了车。
“爷爷,我来驾车吧!”田武说。
“怎么,你还会驾车?”田书吃惊地问。
“我们已经开始学‘五御’了。”田武说,“不过,才学了第一御:‘鸣和鸾’。”
原来挂在车辕前面横木(轼)上的铃称为“和”,装在车架(衡)上的铃称为“鸾”,“鸣和鸾”是一种驾车技术,要求马车行进平稳,和与鸾有节奏地齐声共鸣。
马车走动了,和与鸾敲出了和谐的节奏,田书惊喜地说:“十三岁的孩子就能驾车,真不容易。”
“爷爷别夸我了。”田武说,“在爷爷面前,我驾起车来出汗。”
“哈哈哈,我孙子有出息。”田书大笑起来,“哎,来的时候你怎么不驾车?”
“来的时候车上放着一篓子鸡蛋,我不敢驾。”田武说。
“说的是,爷爷倒忘了。”田书说。
孙子初次驾车,田书不想干扰他,就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禁想起了刚才跟缪甲的谈话,进而又想起国相晏婴劝诫齐景公的一段往事:那是去年的秋天,晏婴劝说齐景公降低农民的赋税,齐景公不答应,晏婴说:源广则水长流,根深则木繁盛,人心者,水之源、木之根也。赋薄得人心,税重失人心,朝廷赋重而田氏税轻,长此下去,齐国朝廷的大权早晚要归于田氏家族。晏婴的话语跟缪甲刚才说的竟然丝毫不差。幸好那时齐景公全然不把晏婴的话当回事,不然的话,田氏家族就“岌岌乎殆哉”了。
是晏婴与缪甲有过接触而交换过彼此的见解,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是前者,并不可怕;如果是后者,可就糟了,那就意味着很多人都看出了这个苗头,田氏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好在眼下齐国的高、国、鲍、田四大家族并驾齐驱,难分雌雄,这样,田氏就不那么显眼了。
四年前田穰苴率兵抗退晋燕之兵,大胜而归,被拜为大司马,这使田氏的势力剧增。选将之时,晏婴不会没预料到这种后果,但那时“三杰”新死,朝中无人,晏婴不得已而用之,也就顾不得以后的事了。
但愿能看出田氏优势的人不太多。
此时的田书,当然没有料到,从他这一辈算起,延续到第四代,他哥哥田乞的后代田和将齐康公撵到了海上,自己做了齐国国君,缪甲的预言得到了验证。这是后话。
马车进了宅院,田书收住了遐想,对田武说:“孙子,好样的,以后出门你来驾车。”
田武却严肃地说道:“爷爷,缪不识的袍子和鞋都破了,我想明天再给他送几件衣裳,再把我妈刚给我做的那双鞋也给他。”
“不能去。”田书斩钉截铁地说。
田武大为吃惊,问道:“为什么?”
“送给别人东西是要有名义的。”田书说,“如果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比如像今天这样,尽管你不是有意的,但人家毕竟受了伤,你去看他,这是赔礼;如果人家帮助了你,你也可以去送礼,这叫答谢。无缘无故送给人家东西,就很容易被对方看成是施舍,这会刺伤人家的面子,懂吗?”
田武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这里面包含着如此深妙的道理。
下了车以后,田武又问:“那该怎么办呢?”
“找适当的名义。”田书说,“比如,缪不识生病,你可以带着东西去慰问他;他过生日,你可以带着东西去祝贺他。”
“爷爷,我明白了!”田武高兴地笑了。
因为昨天玩得太累,也因为今天散假,田武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起从被窝里爬出来。他觉得家里有些异样,却又说不清哪里与往日不同,洗脸的时候,才注意到爷爷和父亲都不在,就问母亲,母亲说:“你爷爷奉了朝命就要出征,你爹送行去了。”
田武一听,撒腿就往外跑。
“你吃了饭再去!”母亲喊道,赶着出门一看,田武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田武顺着衢道向西飞跑着,一路上,见有些妇女拿着衣裳或干粮奔跑,显然是给出征的丈夫送的,有几个老奶奶扶着门框抹泪,有的老翁拄着拐杖向西遥望……
这段路田武是经常走的,不知为什么,今天觉得它格外长,好不容易来到了点兵场,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点兵场旌旗林立,战车无数,将士们戴盔披甲,持盾操戈,威风凛凛。田书站在阅兵台上,慷慨激昂地向将士们训话:“菖国国君穷凶极恶,荒淫无度,亲奸佞,远贤良,致使朝纲紊乱,民怨沸腾。我大齐商贾前往莒国经营生意,横遭该国官府百般刁难,钱货均被扣押,更有甚者,该国士卒不知约束,竟越界收割我国境内乡民的稼禾,此乃干犯天怒之举。兵法云:杀一人而能安众人,杀之可也,攻其国而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本将军奉主公之命,举威武之师,前往征讨不义之邦,望众将士发扬蹈励,同心同德,剪除无道,卫我家国。”
他的每个字都好像一声鼓点,响遍四野,语气的豪壮更突现出他那叱咤风云、定夺乾坤的英雄气概。田武觉得自己的耳膜在强烈地震颤,周身的热血也涌动激荡不止。这时他看见爷爷将手臂在空中一挥,将士们齐声高呼:“遵从将令!战不避死!一往无前!齐军必胜!”
队伍出发了。田书站在第一辆战车上,青铜头盔和胸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腰间挂一把青铜剑,右手握一杆长柄凤头钺,虽然胡须花白,却目光炯炯,英姿勃勃,全然一副万夫莫当的气派。田武第一次看见爷爷这样一身打扮,他觉得爷爷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心中不由得升起无限的崇敬之情,自己作为这次出征的主将之孙,也格外荣耀,他真想大喊一声:“看,那就是我爷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挤在人群中,默默地目送着爷爷,直到爷爷远去,被旗幡遮挡了身影。
战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田武恍惚地觉得,自己也站在了战车上面,双脚甚至能够感受到战车的颠簸,不知怎的,三年前在熏风台听过的雄壮歌声,在耳畔清晰地响起:“今奉君命,裹此戎装。旌旗猎猎,金鼓锵锵。我以我血,洒彼远疆。”
出征的队伍渐渐离去,终于隐没在远方浓郁的丛林中……
送行的人们陆续离开了,田武仍然站在那里,凝视着,聆听着,寻觅着早已消失的征人身影和车马声息……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来到田武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武儿,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他,爷爷是去征讨莒国,此战必胜,田武深信不疑。他默默地记住了这个时间。
从这天起,田武天天盼着爷爷归来,盼着胜利的消息……
叔父田穰苴来得频繁了,每次来,都要给田武讲古代的战争故事:黄帝与炎帝的阪泉之战、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周武王征讨商纣王的牧野之战、周与犬戎的镐京之战、晋国假途伐虢之战、齐与鲁的长勺之战、宋与楚的泓之战、晋与楚的城濮之战、晋与齐的耄之战、晋与楚的三驾之战、秦与晋的崤之战、晋与楚的鄢陵之战……对每一次战争,叔父都能讲得那样精彩生动,那样绘声绘色。
有一次,田武问道:“叔父,你怎么对古代战争知道得那么详细?”
“叔父正在研究兵法,写兵法的书。”田穰苴说,“要深入研究兵法,就必须弄清着名的战例,当然,姜太公、管仲、老子、鬼谷子、孔丘这些人都有不少关于战争的论述,我们要汲取他们的成就,但要归结用兵之法,不能只汇集别人的论断,更重要的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经验对他们论说作出补充,并且建立起完整的兵法体系。任何关于战争的道理,都是从具体的战争过程中归纳出来的,因此,考察古今战例是必不可少的。”
田武忽然问道:“叔父,五年前你杀庄贾的时候,有兵法根据吗?”
“有!”田穰苴答道:“军纪严明是胜利之本,一个纪律涣散的军队必败无疑,这方面,前人的论述比比皆是,要想严明军纪,就必须赏罚分明,这也是许多人都提到的。但是,怎样赏罚?赏谁?罚谁?姜太公的论说最为精当。”
田武只读过姜太公《六韬》中“文韬”里面的几节,也没完全读懂,便问:“姜太公是怎么说的?”
田穰苴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说:“姜太公说:‘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故杀一人而三军振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赏及牛竖马洗厩养之徒,是下通也。刑上极,赏下通,是将威之所行也。’这就是说,对于违反军纪的人,首先要杀职位高的,这样才能立主将之威,振三军之气;对于守纪立功的人,首先奖赏地位低的,正队伍之风,悦万人之心。杀大赏小,这是需要胆量的,但心端则胆大,无欲则刚正,而心端无欲,乃将帅之根本。昏庸之将、腐败之军恰恰相反,有了过错,先罚地位低的,甚至找替罪羊;有了好处,先赏职位高的,或者只赏地位高的。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会使为将者的威信扫地,而最终,会导致军队的自我瓦解,即所谓人不败,先自败。管仲也说过类似的话:‘禁罚不加于显贵,庆赏不施于卑贱,而求令之必行,不可得也。
田武听得入了迷,他没想到,兵法当中,仅赏罚一项,就包含了如此微妙、如此深奥的道理,就说:“叔父,我想跟你学兵法。”
田穰苴这时正背对着田武,听了他的话,以为是一个毛孩子心血来潮随意脱口冒出这么一句来,便哈哈地笑了两声,一面转过身来,但他的笑声立刻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了田武严肃郑重的神情。
“你真想学兵法?”田穰苴的表情也郑重起来。
“真想学。”田武更认真了,“我将来要做爷爷和叔父这样的将领。”
田穰苴喜出望外,连连说道:“好,好,好,有志气,有志气!这才是田家的后代!今天就开始,你先把桌子收拾好!”
田武把桌子上的茶具端到一边,用抹布把桌面擦干净。田穰苴从锅灶边找了一捧小松球和一块小木板,而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用木板代表兵车,用小松球代表士卒,讲说道:“夏、商时代,主要是步战,从周朝开始到如今,作战的方法一直都是车战。战车由四匹马驾驶,中间的两匹马叫做‘服’,边上的两匹叫做‘骖’,战车上有三个人,中间是御者,左边是头领,右边是勇士,每辆战车后面跟着七十二个步卒……”
从此,田穰苴每隔一天就给田武讲一次兵法,而田武,则对兵法从喜好转为痴迷。有一次,他到叔父家去,叔父把他带进一间高大的屋子,一进门,田武就吃了一惊:屋子里堆满了简册,一直摞到屋梁。田穰苴告诉田武:这些简册都是关于兵法的,有《军志》,有《军政》,有《军礼》,有姜太公的《六韬》,有管仲的《管子》,还有老子的、孔丘的许多言论,这些书册大都未正式编辑成形,是从四面八方抄录来的。他还告诉田武,他要总结前人的兵法论述,汇入自己带兵作战的亲身经验,写一部较为系统、全面的兵法书。
叔父的计划唤起了田武无限的崇敬,同时,也激发了他建功立业的志向,他还不能详细地设计自己的未来,但脑海里又一次闪现出自己乘车持戈,指挥着千军万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莽原上的壮阔场面……
田穰苴似乎觉察出童年侄子进入了幻想的境界,便说道:“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将领,必须从最初级的知识和本领学起。老子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叔父,我懂。”田武答道。
因为学生年龄小,兵器训练尚未进行,但田穰苴第二天早晨就开始带着田武舞棍弄棒。他把各种兵器摆在田武面前,一一介绍说:“车战主要使用长兵器,如矛、殳、戈、斧、戟,这些兵器各有所长,矛直而尖,主刺;殳是矛的补充,在矛头的后面加上一个小蒺藜,增强了杀伤力;戈有横向的‘援’,主啄和钩;斧厚重,主砍;戟实际上是矛与戈的结合,既可以刺,又可以啄钩,长处较为明显。”
田武说:“那我就学戟吧!”
田穰苴立即让木匠给田武做了一根木戟,向他传授刺、挑、啄、钩、轮、挡一套格斗技法,田武每天苦练不止。
夜阑,宫廷内朝依然灯火通明。
品尝着醇醴佳肴,聆听着丝竹曼歌,观赏着袖转腰舞,齐景公进入了醉醺醺、痴迷迷的境界。这样的夜晚,他不知度过了多少回,但今夜,他觉得有些不同,是什么原因呢?对了,是郑姬和卫姬的缘故。这两个尤物真如从天而降,落入齐国之都。这些年,随着大周王室的衰微,雅乐一天天地被冷淡了,俗乐却在各地风行,大有侵吞雅乐之势。俗乐之兴,以郑、卫为最,故有“郑卫之音”的说法。恰巧两地都有卖艺者至齐,郑姬和卫姬都是卖艺班子里最出色的少女’,班主将她们献给宫廷,她们慕齐国之富庶,也愿意留下。她们的舞蹈确实与以往看到的迥然有别:从面部化妆看,是浓眉厚唇,七分媚三分野;从服饰看,是裙衫薄如蝉翼,且坦肩露腰;从舞姿看,是四肢开放舒展,且挺胸抛臀,举手投足之间,传递出绵绵情意,真是美不胜收。这种歌舞缺少典雅持重的气质,却热情狂放,使人心情振奋,血液冲荡。
品着酒、听着歌,看着舞,齐景公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如此美妙的乐舞,当与臣下共赏,方能尽兴。真是奇怪,先前与臣下同饮,宫姬在身边敬酒,一边搂抱厮磨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些男性臣下是多余的,碍事的,而现在,面对着充满异国情调的歌舞,又觉得缺少他们,场面就不完整了。
找谁呢?自然是股肱之臣了,为首的当推晏婴。齐景公想着,便要派遣宫人前去传唤。转念又想,何不亲自登门拜访,这样更能显示出君主对臣下的关爱,另一方面也提高了臣下的身价,他们自然会感我之恩的。于是便吩咐宫人备好车马,带上御酒,由郑姬和卫姬搀扶着,向宫外走去。
宫廷分为三朝:外朝、中朝(正朝)和内朝(燕朝)。外朝供群臣议政、决狱之用,国君不常在此停留;中朝是群臣朝见国君的地方;内朝是国君及后妃的居住之所,臣下非召不得入。与三朝相应的,有三道门:外朝的库门,中朝的雉门,内朝的路门。往日,齐景公不论是出宫还是进宫,都以三道宫门而得意非常,因为它毕竟是国君身价的显示,有了这三道门,寻常之人就会望而却步,从而产生出对君主的神秘感和崇敬感;但现在,被孤独缠绕的他,却觉得这三道门有两道是多余的,出一趟宫不知要上下多少级台阶,劳力而费时,反不如寻常的百姓之家。
出了库门,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齐景公与郑、卫两姬上了第一辆车,众乐工上第二辆车,御夫吆喝了一声,两辆马车直奔晏府。
临淄城静悄悄的,车轮、马蹄和铃铎的声响显得格外震耳,仿佛百里之外都能听得见。半醉半醒的齐景公觉得这声音十分悦耳,因为它恰恰是自己权利和威势的显露,只有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才敢于这样毫无顾忌地惊扰着平民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