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儿……你死得好惨哪!”梁有稷母亲哭叫着。
“别叫唤了,快闭嘴!”梁邱据没好气地制止道,“稷儿是叫雷劈死的,不光彩,你还到处张扬什么?”
“稷儿呀……”梁有稷母亲未能止住啼哭。
孙府里,孙凭盘问孙武事情的经过,孙武没有说出实情。于是一家人又各自睡下了。
孙武心里有些内疚,觉得自己不该欺瞒父亲。但往深处想,又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选择。这倒不全是因为告诉父亲就意味着出卖了田盘,更重要的是,一旦让父亲知道了真相,就会使父亲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如果跟孙武一起保守着这个秘密,就等于掩盖着一桩罪行,这是孙武不愿意看到的;他如果将这桩罪行揭露出来,就等于背叛了整个家族,这同样是孙武不愿意看到的。因此,父亲最好是不知道事情的底细。
“那么,我就是掩盖罪行唯的一帮凶了!”孙武对自己说,“把这件事永远地埋在心底吧!”
第二天傍晚,孙武带着水果去看望叔父田穰苴,田穰苴问起了梁有稷的事,孙武仍然没有说出真相。
“不管怎么说,毕竟同窗了一场,他走了,你们应当去送一程。”田穰苴说。
“谢谢叔父的提醒。”孙武流着泪说,他被叔父的善良和大度感动了。
梁邱据派人把山上被烧焦了的藤条和树枝都砍掉了,因为当地人相信,被雷击死的人必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很不名誉。葬礼也尽量从简,梁邱据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
但送葬的时间孙武打听到了,他立刻就来找田盘。
“那件事你告诉别人了没有?”一见面,田盘就问。
“没有。”孙武答道。
田盘不放心:“我是说,你父亲,叔父田穰苴……”
“你放心,他们都问过我,但我对他们都没说。”
“真的?”
孙武没有回答,正眼看着田盘。
田盘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这一问是多余的,也显得很小器的,就说:“看来你比我更能成大事。”
“为什么?”
“我回去以后,不等父亲盘问,就什么都说了!”
孙武没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父亲说了什么?”田盘问。
“他说什么?”孙武反问道。
“他说了两个字:报应!”田盘说,显得有些得意。
“他说的不光是这两个字。”孙武说。
“他还说什么来?”田盘问。
“他还夸你干得好,有出息。”
田盘眼睛瞪得老大,百般惊奇地看着孙武:“他确实这么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出来的。”孙武说。
“料事如神,料事如神!”田盘竖起了大拇指。
“明天梁家为梁有稷送葬,咱们都去参加。”孙武说。
“什么什么?让我去给他送葬?”田盘嚷了起来,“你放的什么疯话!”
“不光是你。”孙武说,“同窗的学友都要去。”
“你们想在梁邱据面前买好,那是你们的事。”田盘仰着脖子说,“可是我不去!”
“我刚才说了,同窗的学友都要去。”孙武寸步不让。
“你是谁呀?敢对我下这样的命令?”田盘傲慢地看着孙武。
“不是命令,是请求,我请求你去!”
“抱歉,你现在已经是孙氏家族的人了,你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请我去!”
“看样子,你是不想吃软的了!”
“不想吃怎么着,你还敢来硬的?”
“你要是敢不去,我就把你的在林子里干的事抖搂出来!”孙武说完,转身就走。
田盘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喊道:“我去就是了!”
孙武站住了,回头说:“记住老子说过的话:‘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一然后转身走了。
田盘望着孙武的背影,似有所悟。
怀志远游
“叔父,身体好些了吗?”一进门,孙武就问。
田穰苴答道:“好多了。”
孙武看见案桌上摆满了简片,便问道:“叔父又在撰写兵法。”
“是的。”田穰苴说,“搜罗群言,成一家之说,传之后世,以遂平生之愿。”
“我帮叔父整理吧!”孙武说。
“不,我的兵法是对以往兵家理论和战争实例的总结。”田穰苴摇要头,“你如果有志于兵法的着述,应当建立一套新的学说。”
“新的学说?”孙武有些吃惊。
“对。因为诸侯之间的战争出现了缓慢却又微妙的变化。”田穰苴说,“这个变化可能有两个方面:一是从仁战、义战和礼战向力战、利战和诡战转化;二是车战向步战和骑战转化。这样,旧有的兵法就未必完全适用于新的战争。你将来的兵法着述,要在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上,按照新的战争特点来写。”
孙武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田穰苴,没有应声。
“古代战争,讲究‘兴兵甲以伐不义’,有不人道的国君,周围的诸侯就会加以讨伐。因此,发动战争的一方,总用出师有名。”田穰苴侃侃而谈,“齐灵公十三年,楚国要出兵讨伐陈国,这时得到了陈成公死去的消息,楚国便放弃了征讨计划。为什么?因为趁人家有丧事的时候攻打人家是不仁义的。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也要讲究仁义。下面我来给你讲几个战例。齐孝公五年,宋楚的泓水之战很能说明一百多年前的作战程式。本来,这次战役对宋军很有利,宋襄公率领军队已经在泓水岸边布好了阵势,楚军来得晚,等他们有一半渡过河去的时候,宋国的大司马子鱼说:‘楚军力强,我军人少,应当趁他们未渡完河时发动攻击。’宋襄公说:‘对方渡河未毕,攻之不义。’楚军全部渡过河来,但还没摆好阵势,子鱼又催说:‘应当趁此机会攻击。’宋襄公说:‘不能进攻没有布好阵势的军队。’后来,楚军布好了阵势,一打,宋军大败,宋襄公受了箭伤,第二年就死去了。”
孙武早就知道这一战例的大略,现在听叔父说起它来,感触更深了,便说:“这个宋襄公太迂阔了!”
“你说得非常好。”田穰苴说,“我仅仅叙说了一下事情的梗概,你并没有对这次战役作详细的考察,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宋襄公的失误,这说明今天的人与百年前的人对战争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晋楚的邲之战也很有意思,楚军大获全胜,但他们居然教导晋军如何逃跑。’齐灵公七年晋楚在鄢陵打了一仗,这一次是晋国大胜,但晋国的大将郤至见到楚王逃走的时候,竟然脱下头盔向这位敌国的国君敬礼。”
“这仗打得很有意思。”孙武笑了。
“这些战例,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可笑。”田穰苴说,“但如果你了解了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人们的观念,就不觉得奇怪了。那时的人们,只是把战争当作一种震慑手段,而不是杀人手段,其目的是迫使对方屈服。于是就有了许多温和的、仁慈的原则:君子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捉拿头发花白的人,不能追逐逃跑的敌军,只要敌人屈服了就放过他,不在险要的地方阻击敌人等等。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参加的战争有二十三次,但都是仁义之战,是‘正而不谲’,因此他在诸侯当中建立起崇高的威望。”
“在这种情况下,摆脱‘仁义’纠缠的一方往往可能取得胜利。”孙武说。
“正是这样。”田穰苴点了点头,“但是,抛开了‘仁义’的一方总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从而使自己走向孤立。但现在不同了,看样子,正义的舆论力量越来越微弱,而兵力的强弱渐渐被人们所重视了。说得直白一点,战争中仁义的成分在逐渐降低,而诡诈的成分则在逐渐上升;温和的成分在逐渐降低,而残酷的成分则会逐渐增高。”
孙武显然被叔父精辟的论说折服了,他以前也感觉到战争的观念正在改变,但有哪些改变?说不清。向哪个方向改变,也不明了,因为眼前只是呈现出战争变化的一些模糊的痕迹。他朦胧地意识到,这些痕迹只有在今后的岁月中才能变成普遍的现象,要研究它,就只能等待。但叔父的话使他豁然开朗了。
“车战向步战和骑战转化只是一个预测。”田穰苴继续说道:“西周时候,兵车一乘,有甲士十人,三人在车上,七人在车下,另有步卒十五人,共二十五人,这是基本的编制单位,称为‘两’。后来,兵车一乘增加到三十人。现在呢,兵车一乘,三人在车上,七十二人在车下,共七十五人。步卒比例的增加,说明兵车作用正在减低,此其一。西周至今,大体上都是春秋两季在平原上作战,因此兵车能够起到较大的功效。但兵车在山林沼泽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二十年前,晋国与北狄作战,不得不捣毁战车,进行步战。去年,郑国平息叛乱时,用的全是步卒。估计今后有很多战争,要扩展到山峦沟壑水洼密林之地,兵车就可能成为累赘了,此其二。商周至今,大体上都是阵战,即双方摆好了阵势,然后击鼓开战,但今后的战争,有可能完全不讲阵势,或者说会出现千变万化的阵势,而兵车,调度不灵活,变化阵势比较缓慢,此其三。将来的战争,有可能更重视攻城战,兵车同样显得无能为力,此其四。从这四个方面看,若干年后,车战有可能被淘汰,代之而起的将是步战和骑战。步战容易指挥,但它的行动不够迅速;骑战能够迅雷不及掩耳,威力更大,但骑战需要大量马匹,而且由于行动太快,军需辎重就成了一大难题。因此我估计,未来的骑战只能是步战的补充,规模不会太大。”
“叔父,您说得真好,现在没有人会想得这样深远。”孙武激动地说,“这两个预测肯定会在今后的战争中得到证明的。”
“我也相信这一点。”田穰苴说,“但至少现在还没有得到证明,因此我的兵法只能是传统的思路。”
说到这里,田穰苴闭上了眼睛,沉默了。
孙武心想:真可惜,现实并没有给叔父提供新型的战例,从而使他失去了撰写新式兵法的时机,这或许就叫生不逢时吧!
田穰苴忽然睁开眼,接着说:“我不让你参与我的整理,还因为这是一项烦琐而枯燥的事务,许多简片是散乱的,无法排列出顺序来,简片上也有许多字辨认不清,你加进来,只能浪费大量的宝贵精力。”
“如果我将来也撰写兵法,这类事也是要做的。”孙武说。
“那是将来,现在你不要做。”田穰苴摆了摆手说,“你现在要做的,是游历古战场,考察那里的气候地貌,从当地老人的口中听取对战争的遥远回忆。在游历的路途中,你也了解了各地的风土人情。直到现在,你始终是在简册里爬行的,不懂得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必须先走出去,闯荡四方。”
“叔父说的,正合侄儿的心意!”孙武恨不得立刻飞往远在天边的古战场。
“一年后,你云游回来,我就可以把整理、撰写完毕的兵法交给你了。”
“叔父的这一番苦心,侄儿真不知道如何报答。”孙武很感动。
田穰苴好像没听见孙武的话,只顾说下去:“但要想走出去,就先要具有自卫的本领,因此对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剑术。”
“学习剑术?”
“对!”田穰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已经学了矛、戈、戟、斧、殳这些长兵器,它们是在车战中使用的。你要只身远游,就只能随身携带短兵器,那就是剑和匕首,主要是剑。”
“叔父想得真周到。”孙武惊喜地说。
“从明天起,我就教你练剑。”
“好!”孙武喜出望外。
田穰苴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然后坐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叔父!”孙武有些惶惑。
“你要撰写兵法,还缺少最重要的一门课。”田穰苴说,“那就是亲自带兵作战。”
“嗯。”孙武点点头。“但这一条路很渺茫。”田穰苴说。“为什么?”孙武有些心急。
田穰苴感慨地说道:“眼下,田氏家族的势力不断膨胀,引起了高、国、鲍三大家族的不安和嫉恨,三族联合之势已成,共同对付田氏,我的下野就是明显的信号。三族用重金收买梁邱据和裔款这两个国君的宠臣,以图把持朝政。现在国君的脾性越来越倾向于昏庸、奢侈、残暴和乖戾,连晏婴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想在这样的朝廷里有所作为,真是难上加难。退一步想,即使田氏把持了朝政,也不会给你施展作战才能的机会。你毕竟不是田常的嫡系后代,而且自从国君赐你爷爷姓孙之后,你跟田家虽然祖上有血缘关系,但现在已经分成两个家族了。你想想,倘若你伯父田常能够支配国君,那么执掌军权的只能是他的亲儿子田盘,而不可能是你。”
孙武的脸立即阴沉了下来,一股闷气塞满了胸腔。叔父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没有谁能对齐国的朝廷作出如此深透的分解,想到自己的夙愿已经默默无声地被断送在襁褓中,他感到无限失望。
“你的机会不在齐国。”田穰苴又开口了,“而在别的国家。”
“别的国家?”
“是的。”田穰苴说,“你不要到称霸已久的大国去,比如秦国、晋国、楚国,那些国家不但人才济济,而且君与臣之间、臣与臣之间的关系犬牙交错,明争暗斗,你很难得到兵权,退一步说,即使你得到了兵权,由于这些国家本来就很强大,你打了胜仗也并不显得荣耀;你也不要到小国家去,它们终日战战兢兢,仰大国之鼻息,手头也没有多少军队让你指挥。你应当到刚刚走向旺盛的国家去,它们急需各方面的人才,处在求贤若渴的阶段,你就用更多的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那就只能去吴国了。”孙武说。
“好样儿的,有眼力!”田穰苴惊喜地说。
“只是不知道吴国的国君是否贤明。”孙武有些疑虑。
“目光短浅是眼下各国君主的通病。”田穰苴说,“作为国君,为了争夺霸主地位而广罗人才,礼贤下士,就算是明智之举了。等他们成就霸业,性情就会为之一变,不是残忍暴戾,嗜杀成性,就是耽于酒色,醉生梦死,吴君当然不会是例外。你的机会是在吴国称霸之前,一旦在战场上建立了奇功而扬名天下,就尽快退出官场,隐姓埋名,着书立说,以免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孙武心里一惊:怎么叔父跟田盘的话一模一样?
田穰苴叮嘱说:“你在一两年之内就可以撰写兵法,但你的兵法只能做自荐的凭据。如果你没有机会带兵打仗,那么你的兵法就不要公之于世,因为你写的东西不是抄袭前人就是漫无边际的空谈,世人就会指责你是欺世盗名之徒,你要切记!”
“侄儿记住了。”孙武点头说。
半年后,孙武果然仗剑远游了。
他是从西南的申门出城的,肩上只斜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张斗篷和几件衣裳,在他随身穿着的夹衣里,藏着一串杂佩和二十几颗各种玉石,为了路途中不至于丢失或被偷盗,母亲把它们缝在夹衣的前襟和后背里面了;在行囊里,只放了八九颗玑玉、玖石和三十几块刀币。衣襟里的和行囊里的加在一起,就是他一年行程的全部川资。
在临淄城西南申池边的小山上,孙武回望着自己降生以后生活了十七年的齐国都城,鼻子忽然一阵发酸,眼睛随之湿润了。从城西北的那座红瓦屋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含泪的面容。是的,母亲手里拿着针线,一双红肿的眼睛正在向他这边了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