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单单想到了母亲?孙武自己也不知道。从他决定远游到现在,少说也有二十多天了,这期间,爷爷田书专门从乐安赶了回来,叔父田穰苴几乎每天都来孙武家一两趟,父亲孙凭则除了上朝以外,始终呆在家里,田盘、缪不识、姜乙卓等同窗友好也三番五次地来孙家问长问短,那个缪不识非要跟孙武一起出游不可,说是孙武吃不得苦,他要跟着照顾,也做孙武的保镖,孙武硬是拒绝了。爷爷、父亲、叔父对孙武的决定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目光和言语中饱含着欣喜和赏识,而同窗们则把他的决定看成是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壮举,对他夸耀不绝。而母亲,是唯一挂着满脸愁容、不赞一词的人。她默默地纺线织布,缝制衣裳,收拾行囊,却常常忘记了起码的礼节,有几次,叔父来了她也不打招呼,叔父走了她也不知道送送,对田盘、缪不识就更是不理不睬,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样子。孙武发现了母亲的反常表现,却不以为然,心想:虽说是自己的母亲,但毕竟是女人,女人是永远琢磨不透男人的抱负和志向的。孙武记得,自己走出院门的时候,发现送行的人中没有母亲,觉得很奇怪,就跑回屋与母亲告别,刚一推门,就见母亲站在门缝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她见了孙武,立即把脸转到里边去,用手捂着嘴呜呜地大哭起来。孙武当时壮志在胸,况且院门口送行的亲友都回头向这边看着,总得像个男子汉吧,于是便说了声“母亲保重”,又匆匆给母亲磕了个头,转身跑了出来……
此刻,孙武深深地后悔了,为什么当时不好好地安慰她老人家几句?
从出生到如今,孙武从来就没意识到母亲在他生活中处于怎样的位置,与爷爷、叔父、父亲、师父、学友的相处,才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他甚至常常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因为在他周边的一切人物中,只有母亲与他的志向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在他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而离开家门的时候,母亲却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我要回去,跟母亲说句话,哪怕不说话,看她一眼也行。”孙武被这种强烈的愿望驱动着,抬起腿便顺着山北坡往回走。
一群燕子从头顶上飞过……
孙武立即停住了脚步:秋雁南飞,春燕北归,禽鸟尚且明白自己的去向,而我——我现在回去,怎样面对爷爷、父亲、叔父和同窗的学友呢?那群燕子远去了,消失了,没有犹豫,没有彷徨,头也不回地直奔前方。那么,我方才的犹豫和彷徨,究竟是人不如禽鸟的显示,还是我自己脆弱性格的外露?
想到这里,孙武闭上了眼睛,立即就有两滴泪水涌出,他弄不清这泪水是因为对母亲的内疚,还是因为对脆弱性格的自恨。他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似乎是在与犹豫和彷徨诀别,然后转身向南,大踏步地走下山去。
第三天,孙武就来到了离临淄最近的鲁国地界。鲁昭公算不得多么贤明的君主,但正如晏婴所说,他“好义而民戴之,好义者安,民戴者和”,因而这个国家秩序稳定,不废农耕,一片太平景象。孙武的第一个落脚点是长勺,一百六十多年前,鲁国与齐国曾在这里发生了一起着名的战役,弱小的鲁国打败了强大的齐国。指挥这次战役的,齐军方面是名将鲍叔牙,鲁军方面却是出身低微的曹刿,双方布好阵势后,齐军开始击鼓,鲁庄公也要击鼓,被曹刿劝止了;等齐军三次击鼓结束的时候,曹刿才指挥鲁军发起了猛攻,结果打败了齐军。鲁庄公想要追击鲁军,曹刿又制止了,他下了战车观看齐军留下的车辙,又登上车的轼木嘹望了一阵,说:“可以追赶了!”鲁军才全面出击,追赶齐军。此战结束后,鲁庄公问曹刿其中的缘故,曹刿说出了一番被后来兵家赞不绝口的话来,他说:“打仗,凭的是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衰竭而我方充盈,故能取胜。但齐国是大国,难以揣测,很可能是诈败,引诱我军深入,我观其车辙,十分凌乱;望其旌旗,东倒西歪,知道没有伏兵,才放胆追赶。”
孙武站在一座土丘上,望着眼前面积不大的平原。北方两山之间的空地,就是齐军逃逸的去路。倘若齐军考虑得周全一些,在两山北麓各设一支伏兵,那么失败的一方恐怕就是鲁军了,至少鲁军不敢放胆追击。大概当时鲍叔牙仰仗着自己兵力强盛,以为此战必胜,所以根本就没想到设伏这一着。
不过,这样的战例今后不会再出现了。那时候的作战程式,是双方摆好阵势同时击鼓而战,这在今天看来,显得太迂阔太笨拙太傻气,曹刿正是利用这种呆板的程式取胜的:齐军敲响第一通鼓的时候,鲁军方面没有做出回应,于是再敲第二通鼓,这时士气开始衰落了,鲁军仍然不予理睬;齐军无奈,又敲第三通鼓,但士气已经荡然无存了。于是,他们在“礼战”的观念中毫无价值地消耗了自己。试想一下,如果齐军敲响第一通鼓时就冲向敌阵,会是什么结果?可以说是必胜无疑的。由此看来,在长勺之战中,齐军犯了跟宋襄公同样的错误,为了顾全成列击鼓的陈规而放弃了大好战机。
田野被切割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儿,麦子长得有膝盖那么高了,青绿青绿的。要不是当地的老翁指点,孙武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一片古战场。或许,盘旋在高空中的几只苍鹰,仍然保留着昔日的一丝容颜。
孙武下了土丘,继续行西南方向走去,三天后,来到了鲁国都城曲阜,这里是孔丘的住地,他要拜访这位早巳闻名遐迩的巨子。
曲阜城简约而肃穆,与临淄的热闹嘈杂迥然有别。这里的街道不如临淄那样宽敞,却很齐整干净;房屋不如临淄那样高大,墙体却很厚实,大幅度伸出的屋檐标示出古朴而高雅的风貌;衡门(牌坊)也不如临淄的华美精巧,但凝重简拙的风格却似乎隐含着更为深沉的意蕴。
“倘若说临淄是俗乐,那么曲阜则是雅乐了!”孙武心想。
他觉得这个比喻十分贴切,继而回想起临淄市面闹嚷嚷的场面:吹笙鼓瑟的,击筑弹琴的,斗鸡走狗的,下棋踢球的,车毂相撞,肩臂相摩。至于人的脾性,则是自我张扬,傲气十足,一个个像好斗的公鸡,风风火火,大呼小叫,横鼻竖眼,虎爪狼步,仿佛只知道有自己,不知道有别人似的。三句话投机,便顿足狂笑;稍不如意,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拳脚相向,大打出手。
再看看眼前的场面,却截然不同,来往的人并不少,也是比肩接踵的,却没有什么声响,人们好像都在无形的格子里活动着,井然有序;一个个都在忙自己的事,彼此之间却互不妨碍;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却又像是埋藏着深厚的友情。
最使孙武感到异样的,是人们的礼让修养。开始,孙武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按照原来的习惯在街道中央阔步向前,不久便觉察到:几乎迎面而来的人,不论什么穿戴,都给他让路,在行人浓密处,跟他走了碰头的人甚至要后退几步让他先过去。孙武心想:真不愧是礼仪之邦,人人都是谦谦君子。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孙武也学着给别人让路了,使他惊讶的是,他每次让路,对方都深深地向他点点头,随后便报以感激的微笑。
“华夏之地的世风如果都能相曲阜一样,何必打仗呢?不打仗了,兵法又有何用?”孙武心想。
在路人殷勤的指点下,孙武很快就找到了孔家宅院。家童见他操一口齐语,便热情地将他请到客室,倒上茶。一问,很不巧,家童告诉他:“我家先生到洛邑去了。”
“去洛邑做什么?”孙武问。
“去找李耳,就是老聃,人家也叫他老子。”家童说,“听我家先生说,要向他请教周礼的学问。”
“孔先生学乐于苌弘,学礼于郯子,学琴于师襄,现在又学礼于老子,真可谓学而不倦了。”孙武说。
苌弘是东周内史大夫,精通天文、气象、历法、音律,有“智多星”之美誉;郯子是郯国的国君,以精通周礼而闻名;师襄就是九年前跟孔丘一起去齐国观看大型乐舞的鲁国音乐大师“击磬襄”。
“圣人无常师嘛,容纳百川方为海。”家童说。
孙武用钦羡的眼光看了家童一眼,心想:在孔先生府上,连家童说话都带有几分儒雅之气。
“你家先生为了追求学问的至高境界而如此不惮劳苦,真是可敬可佩!”孙武说。
“其实,在我家先生看来,追求学问是一种乐趣,无所谓劳苦。”家童道,“他用起功来常常如醉如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如此大贤大哲,可惜我未能相见哪!”孙武感慨万端。
“其实,公子跟我家先生有着共同的禀性。”家童说。
“共同的禀性?”孙武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见贤思齐,就有道而正焉。”家童说,“公子不是慕我家先生之名而前来拜谒的吗?这正像我家先生慕老子之名而前去拜谒一样。”
孙武笑了,说道:“原来你想到了这一层。”
“公子可留下姓名,待我家先生回来,我好向他禀报。”家童又说。
孙武起身告辞道:“芥末人物,不留姓名也罢,倘今生有缘,或许能够晤面的。”
乌云低垂,像是无数巨大的蘑菇倒立着,密密地排列在一起。没有风,蘑菇凝结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它们似乎已经承托不住自身的重量,只要抛出一把利剑,向空中劈去,蘑菇群就会立即变成倾盆大雨,泼洒下来。
孙武站在三尺多高、刻着“有莘”两个字的石头界碑上,眼前是一片荆棘和野草,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峦脚下,山峦模糊糊的,黑森森的,阴惨惨的,像是匍匐在地面上已经死去的灰熊。
这一幅荒芜苍凉的景象使孙武心里一阵阵打颤,他第一次体验到,有灵魂的生命如果丧失了与同类相伴的机会,那种因孤独而产生的恐怖几乎是无法忍受的。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一只虎,一只狼,也会用凄苦的叫声来寻求伴侣的,哪怕唤来的是敌手,它们也不会后悔,因为有了敌手,它们就不再孤独了。
孙武迫不及待地想喊叫一声,企图从回声中获得支持,但他刚一张开口,便立即指责自己的胆怯,终于没有喊出来。
啊,一百多年前的晋楚城濮之战就发生在这里。难道,眼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是彼时那场血战留下的印记?
想必是的,孙武来的时候,就在山脚和荆棘丛中看到了一堆堆的人骨、马骨、生满红锈的残戟、腐烂的车辕和车轮,长久的岁月并没有完全抹掉那场战争的痕迹,百年来,战祸不断,田园荒芜,哀鸿遍野,谁有心绪和力量来打扫这片土地呢?
对于这场战争,孙武从文字记载中不知接触了多少遍,但只有今天,战争的形象画面才在他的想像中铺展出脉络明晰的线条:
周襄王十九年,楚国联合陈、蔡、郑、许等国攻打宋国,宋成公派人向晋国告急。晋国大臣狐偃献计道:曹、卫是楚国的友国,伐此二国,楚必救之,则宋国之围可解。晋文公从其计。第二年五月,晋军向卫国提出借白马河渡河伐曹,遭到卫国的拒绝。晋军便绕道由南河进军,袭占了卫国的五鹿,进而逼近敛孟,直接威胁着卫国的首都楚邱。这时齐昭公来会,与晋文公立誓为盟,壮大了晋军声威。接着,晋军进入曹境,围困其首都陶丘,激战月余,攻陷之,曹共公做了晋军的俘虏。
但晋文公的目的未能达到,楚军不但并没有救援卫、曹,反而更加猛烈地攻打宋国,宋成公再次派人前往晋国求救。晋文公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兵力不足以跟楚、陈等国联军抗衡。晋国大臣先轸建议道:先让宋国请齐、秦两国出面调停,劝楚国退兵,一面将卫、曹的一部分土地分给了宋国,以示慰问和鼓励。如果调停成功,则楚国退兵,宋国之围可解;如果调停失败,楚国就得罪了齐、秦,这两国就会站在晋国一边。晋文公采纳了这个建议,结果,楚国拒绝调停,果如先轸所料,齐、秦都调拨了兵马,归晋国指挥,这样一来,楚国便陷入了孤立的境地。
楚成王意识到情势的变化对楚国十分不利,便下达了退军的指令。但令尹成得臣却固执地坚持对宋、晋作战,大言声称此战必胜。楚成王派使臣劝诫成得臣道:晋君做国君以前,因宫廷斗争而被迫流浪国外十九年,备尝人间辛苦,他的遭遇博得了世人的同情,同时,他又是个有德行的人,在诸侯中威信很高,有德者不可敌,况且,楚军攻宋,已有所获,应该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但成得臣说,此时退兵,功亏一篑,徒惹天下人嗤笑,他拒绝执行这个训令,并要求楚王增拨兵力。楚成王一方面对成得臣不满,另一方面却又抱有侥幸获胜的心理,他害怕更多的军队丧身一战场,犹豫再三,只将西广(楚王的亲兵)、东宫(太子的卫队)拨给成得臣调用。
但楚国并没有放弃和谈罢兵的机会,战前,派大夫宛春为使臣,对晋军说:只要晋国让卫、曹二君复国,楚军便撤兵以释宋之围。晋文公问于群臣,先轸说:楚军此计乃施恩于卫、曹、宋三国,倘若拒绝,三国必怨晋;倘若接受,则我方就失去了击败楚军称霸中原的良机。为今之计,不如暗自允许卫、曹复国,两国感恩于我,同时也离间了两国与楚的友好,一面扣押宛春,以激楚军之怒。晋文公从其言,让卫、曹复国,并逼迫两个国君与楚绝交,又将宛春扣押在卫国的五鹿。
成得臣见卫、曹叛楚,使臣被扣,果然暴跳如雷,立即撤出围宋之军,又将分散在各地的队伍调集起来,准备与晋军正面交锋。
晋文公命令晋军退避三舍(九十里)。原来他流浪国外的时候,在楚国受到了热情的款待,离开楚国的时候,楚成王问他,日后如果当了晋国国君,何以报答楚国,他答道:如果托楚王的福,有幸获得君位,那么晋楚治兵,在战场上相见时,我当退避三舍。现在,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于是,晋军退到了城濮以南的有莘,而楚军步步逼近,双方终于在战场上相见了。
战场的北方,排列着晋、齐、秦联军的三个方阵,上军在西,主要是齐军,晋军方面的主将是狐毛,副将是狐偃;中军居中,主帅是先轸,副帅是郤溱;下军在东,主要是秦军,晋军方面主将是栾枝,副将是胥臣。联军的总统帅是晋文公。
战场的南方,排列着楚、陈’、蔡联军的三个方阵,左军在西,主将是斗宜申,率领着申、息两地的军队;中军居中,是楚国最精锐的部队,又有西广、东宫两支强旅,由楚令尹成得臣任主帅;右军在东,陈、蔡两国的军队排在最前面,楚国的主将是斗勃。联军的总统帅是成得臣。
战斗开始了,按照事先成得臣下达的指令,战鼓一响,南军的右军的陈蔡军队立即出击,北军方面先让下军中的秦军迎战,不多时,秦军就向后撤退,而栾枝则在后面用兵车拖着树枝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南军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便盲目追赶,这时,北军阵营里忽然冲出一支人马,战车的辕马全都蒙上了虎皮,南军的辕马以为遇到了真虎,顿时,惊恐的嘶鸣闻于四野,北军趁势掩杀,南军争相夺路奔逃,阵容顿时一片混乱。这一来,反而冲乱了后面斗勃的楚军。晋秦两军则发起更加凌厉的攻势,混战中,南军的蔡国将领公子印被杀,而斗勃受了箭伤,狼狈逃窜,南军右军死伤无数,尸骸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