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深冬,一天凌晨,当人们打开门户时,一股白雾便流进屋里。走出门来一看,咦!白茫茫的大雾,漫天漫地填满了整个天地间,几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静静的,犹如来到一个玉洁清静的新境界里。狗耷拉着脑袋,静卧在一堆柴草上,公鸡扑打几下翅膀,飞到屋后的草垛上却也不敢啼鸣。
老半天了,东方现出一片昏莹的光亮。亮光愈来愈明,雾气也仿佛有人吹动似的,轻轻飘动。渐渐的,雾气向上升起。
地面上的雾气,便像流沙似的流来流去。慢慢的,雾像一块幕布离开了地面,收起了雾脚,缓缓地向上收拢。
阳光愈来愈明,雾气愈来愈薄了。不一会,阳光便把这沉重的雾撒成块块碎片。变成缕缕蒸气,升到高空,汇成了乳白的云。
天地豁然歼朗,四野的土地上,树上,房上,枯草叶上留下了一派鳞鳞白霜,白霜闪着亮光,冒着白气。东溪河的水面,闪着耀眼的白光。
大地上一片潮湿。
中午,人们吃过饭,正准备干活,忽然有一支队伍出现在村口。他们打着一面红旗,排着整齐的队伍,左胳膊上扎着一个红袖章。这是一伙青年学生,他们来到村里的大队院门口集合起来,排成几行纵队,有一个胖胖的男学生在前边挥动着手,唱起了歌。
“于红,太阳升……”
嘹亮的歌声,立即传遍了全村,惊动了村里的男女老少。
人们都惊奇地跑出门来,朝大队院走去。小孩子们早都已经跑到那里看热闹。老年人却远远地站在一旁望着。有几个抱孩子的妇女,也慢慢靠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问身边的李老头。
“谁霸道?跑马耍猴的并没有听过唱歌呀。”
李老头望了一阵,忽地像省悟了什么似的,转头又向旁边的那个人说:“该不是卖唱的吧?”
“天知道,卖唱怎么这许多娃娃,又没有乐器。”
“我门过去看看。”
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过去,把这一伙学生围在中间,惊奇地看着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歌声落了,立即有一个学生站出来,面朝围上来的人们,用明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人群,微微笑了笑,用洪亮的声音向大家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一。”
他讲了好一阵。开始人们还静静地直着脖子听。后来,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竞把他们弄迷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扫除一切午鬼蛇神”、“破四旧”、“走资派”这些新名词,在东溪乡人们的头脑中,竟是那么陌生而又疏远。他们只略略地懂得一个“文化”但这只是念书人的事啊,和我们这些打土块的庄稼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惶惑地望着他们,开始悄悄地骚动起来,相互间交头接耳的小声谈起来。妇女们则注视着这伙学生的行装、剪发、红袖章。
偏僻的东溪乡人,多少年来,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队伍、红旗、袖章、歌唱。这种场面,只有年纪在四五十以上的人才亲眼见过。那是解放前,中国民主革命刚刚开始,共产党的八路军为了开辟工作,派到各村各镇上的工作队,也曾是集会、宣传、歌唱。从那时起,东溪乡在党的领导下,在风起云涌的年代里,发生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穷苦的庄稼人脸上绽开了笑容,生活有了盼头。
今天,摆在人们面前的又是这种场面,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那个男学生向大家宣传了足足两个钟头才散了,但他们却三人一伙,五人一组的散布在东溪乡的各个角落,走进了东溪乡的每一户人家。
李老头刚刚回到家里,一个学生就迈了进来,和蔼可亲地和他打招呼:“老大爷,这是你家吗?”
李老头抬头一看,嘿!正是在场上向他们讲话的那个小伙子。只见他方方正正的脸庞,明亮的眼睛,胳膊上戴着红袖幸。看上去这小伙子既精悍,又聪明。
吩陕坐!李老头慌忙让他坐在炕边,闪着疑惑的目光问道:“你们这……”
“老大爷,我们是咱公社中学的,来咱村宣传宣传文化大革命。”
他又一次地向李老头讲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意义、任务,讲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讲走资派的罪行,还给他讲了贫下中农在农村文化革命中的作用……
李老头对这个忽然闯来的陌生客人,自然是很尊敬的。但是他听不明白这位学生讲的是什么。更不懂得什么意义啦,任务啦,重要性啦。他一辈子连名字都不认得,能知道什么是“走资派”?
他只好含糊地应付着他:“嗯,是,好,你说得对。”
他憨憨地笑着,不时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虽然他听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但却感到这位学生小小年纪就能讲这么多的话,将来一定是位不寻常的人物。
这位学生坐了一阵,起身要走了,临出门时,李老头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起他的名字呢。
“喂,老乡,你看我,你叫什么名字?”
“老大爷,我叫卫东。”
“喔,好名字。卫东,以后常来串串。”
“一定。老大爷,再见。”
李老头虽然不会喊什么再见,然而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像送以往的客人一样,一直目送卫东走远了才转回了家。
卫东从李老头家里出来,又集合起队伍,扛着红旗唱着歌走了。
人人陆陆续续地从家里出来,像往常一样上地了。但这一天的经历,却使人们惶惶不安。在去年冬天,人们早就听说城里进行什么文化大革命,毛主席还八次接待了红卫兵,有些地方简直闹翻了天。但是这些关庄稼人的什么呢?“文化革命。”
毕竟不是弄土块的人所能干得了。那时,他们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没介意。但是现在,这股强大的政治风暴却随着春风的到来,吹进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人们心里惶惑、惊疑。他们联系到早上罕见的那场大雾,都隐隐地预感到,将会有一场什么,会忽然地降临到东溪乡人们的面前。但这究竟会给人们带来的是祸呢,还是福?
李老头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兴致勃勃地向人们讲着卫东在他家的事。他一辈子孤苦伶仃,有过什么亲戚客人呢?只是在解放前,开辟革命工作的梁队长,在他的破席炕上和他整整伴了两年。梁队长给他带来的是幸福和光明、温暖和欢乐。
今天这个年轻的学生卫东又像梁队长那样,热热情情地呆了好一阵。这在他孤独的生活历程上,竞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老头。”有人又和他开起玩笑:“你又该谈他三天三夜了?”
“这——”
“李老头,你说说这队学生来咱村是好预兆呢,还是坏预兆呢?”
李老头却答不上来了。不过这个问题也并没有难住他,他想了想说:“据以前梁队长想来这卫东也一定不会有什么不好。”
“哈——”
人们笑起了他:“今早上你不是还说今年是一个灾难年吗?”
“这个-一唉!”这一回他却真的答不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