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吃过饭了吗?”
柳正庭回身一看。原来是驻乡工作队张林和自己打招呼。
这张林,中等个儿,白白净净的脸上驾着一副黑框眼镜。走路和说话斯斯文文的。看上去,仿佛大病初愈显得无精打采。他来东溪乡已经两个月了,但一次会议也没有开过。
柳正庭和他应酬了几句,就又往前走。走了几步他无意识地向后一望,却见张林拐进了刘富贵家,心里不禁产生了个疑问,“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对于张林的一些行径,柳正庭是不满意的,但是人家是公社派来的工作队,自己怎好干涉呢。有几次他总想给张林诚诚实实地劝说劝说:要注意影响啊,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不明白,张林来村里,既不开会,也不找他商谈工作,而东家出西家进的是闹什么呢?
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大队院门口,即见有几个人围在墙边,昂着头看墙上贴着的一张什么。他好奇地走了过来。
人们见柳正庭走了过来,稍稍让开一点。柳正庭来到人们前边,抬头一看,只见墙上的,一张纸上大大地写了一行赫然醒目的标题:
东溪乡革命造反战斗队成立宣言“嘿,口气还挺不小。”柳正庭心里嘀咕了一句,继续看下来: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我们东溪乡的革命造反战斗队成立了,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我们一定要听毛主席话读毛主席书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倒批臭……
下面是一些口号、口号下面是列举了几个名字:革命造反队队长刘富贵……。
纸上的字,仿佛一个初上学的一年级学生写得歪歪扭扭的,好像一根根的木棒堆砌超来的,怪使人难认。
“刘富贵——”柳正庭喃喃自语了一声,看看周围的几个人,默默地退了出来。
刘富贵,在他的心中并没有个好印象。这个人好吃懒做,脾气极坏。在村里好事不办,坏事有余。他的左邻右居,几乎都吵遍了。在村人面前,他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蛮横不讲理。因为他干瘦的脸上,在少年时代,因天花留下了几处痕迹,人们常常称他刘麻子。
但是现在,刘富贵这个无赖,在人们面前居然也起来“革命”、“造反”,这不能不叫人纳闷。
“也许,也许他想变好的,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何况人呢。”他一边想,一边走进大队办公室。他本来是来向公社打电话的,但是现在,他却忘了,茫然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又陷入了思虑之中。
他不明白,宣言上所指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是谁。他常常参加党课学习,清楚地知道,资产阶级思想是腐蚀我党我军我国人民纯洁而健全的思想的一副腐蚀剂。他清楚记得,在看《南京路上好八连》时,敌人不是狂叫:让共产党红着进来,黑着出去吗。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领导着二三十个党员的支部书记。虽然在这偏僻荒远的山村里,也不能不防这种思想的渗透,因为敌人不甘心他们失去的天堂,还要以各种各样面目,以千方百计的手段来毁灭找们的党,我们的国家。
“也许这个革命造反组织能帮我把村上的不良作风革掉,把东溪乡的生产搞得更好。但是为什么成立这个组织不和我当支书的通点气呢,是秘密吗?为什么又公布于众呢?刘富贵思想落后,为什么这一回却挺身而出……”
一时,他竞思绪如麻,理不出个头绪来。忽然他想起了张林,想起了刚才他溜进了刘麻子家。
“喔,也许这是他的主意。”
但是过一会儿,他又摇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对一个上级派来做工作的驻乡工作人员,决不能随意怀疑。
“快来看哟——”
一群小孩子忽然追逐着,呼向大队院跑去。这咚咚的脚步声,叫喊声诱欲着人们探出头来:“什么事?”
她的邻居也走出院子,向她说:“听我家妞妞说,大队院里有什么。”
“是吗?我们也去看看。”
在这偏僻的山村里,人们并没有凑热闹的机会。只是每年五月、七月到白玉河镇去赶赶集看看戏,除此而外,就是一些走江湖卖唱的,耍猴卖药的,盲人宣传队。每逢这种机会,大队院里才热闹一阵子,人们才有机会凑在一起娱乐娱乐,开开眼界——今天又是什么来了。
有的人还端着碗,一听呼叫,推开碗跑来了,有的妇女正在锅台上洗刷碗碟,从锅里抽出手来,甩甩水珠,也跑了出来。
他们兴致勃勃地跑到大队院,但大队院里并没有什么热闹的事,只有几个人围着墙看一张什么。
“我当是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
有的人开始喃喃自语地往回返,但更多的人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二虎一伙年轻人,一进来就扑到墙边,一边看,一边惊叫起来:“啊呀呀,大字报,一张大字报——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柳正庭,把东溪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李老头因为不识字,已经退到了大门口。这时听二虎念了起来,又折返身走过来:“什么?大字报——”
二虎井没有理他,继续念了下去。
看柳正庭的十大罪状。
一、重副轻农,一心钻在钱字里。
一、大搞自由地,妄图瓜分集体。
三、专横独断,结党营私,搞封建家长式统治。
四、搞小水电站是劳民伤财,妄图借此挥霍集体钱财。
五、忘本变质,忘记了路线斗争,阶级斗争。
六、小恩小惠,拉拢人心,妄图搞独立王国。
七、党性不强,重用坏人,包庇坏人。
八、身为大队干部,不好好劳动,不劳而获是可耻的寄生虫。
九、生活作风腐化,工作作风粗暴。
十、披着红旗反红旗,两面三刀,搞政治投机。
总之,柳正庭是一个忘本变质、十恶不赦的一心一意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甾霪黧我们必须觉醒起来,认清其实质,把柳正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人们越来越多地围了上来。他们听着,惊愕,惶恐,沉闷,脊梁上渗出了汗。
“天哪,这不是骂柳支书吗。”李老头好像忽然醒悟了似的,大叫起来:“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操他八辈祖宗,狗娘养的!”
他伸手就想把大字报撕下来,却被二虎架住了胳膊:“不能撕,撕下来会有人找你算账的。这是文化革命,可不是玩哩。”。
李老头却真的不敢上前了,只在一旁喃喃地骂道:“放他妈的驴屁!”
大字报,这一张大字报,在东溪乡这是千古以来史无前例的,而且大字报出乎意料之外地骂一个党支部书记,难怪许多人听罢二虎的念词,却都在心里暗暗地惊叫一声。
不大一会儿,人们一簇一簇地拥来了。先是小孩、青年人,慢慢地,中年人、老年人也来了。
顿时,大队院沸腾起来了,有些人紧紧贴着大字报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高声念道,有些人却仰着头只管望着。有些人却只抬头走马观花地看看标题,而也有些人却是从人群中钻来钻去,互相拳打着、戏闹着。他们把胳膊搭在另一人的肩上,口中叼着香烟,故意在人们面前晃来晃去,有时他们把烟头随意乱扔。烟头落在看大字报人的脖子里,被烧得哎呀一声,他们却哄堂大笑,拍手称快。有的竟笑得抱着肚子,弯下腰来。
还有的像江湖上的术士,站在大家面前,指着大字报后面的口号,有神有色,指手画脚像拍卖似的拉长嗓子喊道:“万岁!万炮齐轰柳正庭——”
他并不是对柳正庭有刻骨仇恨,而有意宣传、讲演。他只是为了热闹。因而油腔滑稽的动作和戏剧般的腔调,使人们发出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人们一看大字报下面的落款:革命造反队就明白这是刘富贵出来咬人了。一想起刘富贵不务正业、凶神恶煞,人们对这份大字报就不以为然了。
但也有入认为,刘富贵胆敢公开地在万岁爷头上动土,这可能是当前的潮流所向,大势所趋。他好像大字报上说的就是千真万确的,想起自己平时所处的世事,却吃了一惊,因而指着大字报忏悔着,议论着。
“我就没有看出来,原来他是伪装积极。”
“怪不得解放后,他回村来了。对国家有大功的人,哪一个现在不是做大官、挣大钱的。是好东西,还能回来受苦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真叫人心隔肚皮啊。
人们哄哄乱乱的,把队下的生产事务也耽搁了。像放了假似的,人们自由地出来进去,丝毫没有考虑到生产上的事。
制造这一动乱的肇事者刘富贵心里感到高兴。他歪戴着帽子,叼着香烟,在大队门口远一点的地方观望着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观察着每个人对这事的面部表情。他像看马戏团似的指手画脚,品首品足。他得意地对身边的王国善说:这把火烧得不错。
“这一下可搅个稀里糊涂。”
“这一张大字报真顶得上一颗大炸弹。”
他们兴奋得挺着胸、昂着头,用脚尖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忽然一声不入耳的怒骂传来了:“他妈的,他们想把东溪乡人拉到吃糠咽菜的旧社会,才算社会主义,才算革命?这伙乌龟王八蛋,大概是吃苹果,吃腻了嘴,撑破了肚!”
刘富贵的脸上立即阴沉了,怒气冲冲地对弛身边的人狠狠骂起来:妈的,骂起我们革命造反派来了。老张走的时候,让我们沉住气。走,再给这家伙贴几张,看他们能把老子怎么样。还有,我们再敲打敲打那些保皇派。
他气鼓鼓地领着他的鱼兵虾将走了。
下午,当人们又来到大队院时,却又吃了一惊,干瞪着眼,张不得嘴了。
原来刘富贵他们不仅在第一张大字报旁边又贴出许多张新的大字报,而且还贴了许多警告性的标语、口号。
“谁保护走资派柳正庭,谁就是资产阶级保皇派。”
“谁反对革命造反派,谁就是反革命。”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贸然张嘴了。人们都清楚刘富贵是个什么东西,谁没事还寻事吗?他敢打倒柳正庭,我们一个老百姓,他还看在眼里吗?
大队院里虽然还是人来人往。但是比起上午,却有些肃穆、沉寂的气氛了。
柳小妹也来看过大字报,一肚子冤气没处出,一溜小跑,跑回家趴在被子上哭泣起来。周氏也没有办法,只好安慰女儿。但是她也禁不住落下泪来。这种打击,她实在有些受不了。她的男人,一心扑在集体事业上,为了把东溪乡搞好,他睡过几个安稳觉呢?为了他能抽出身子来搞集体,她一个人操理家务,受尽了辛苦。但到头来,却落个骂名。唉!她心里感到冤枉,她又对谁说呢?她能责怪丈夫吗……。
黄昏时候,柳正庭也噙着烟锅来到大队院。
人们见柳支书来了,默默地望着他。虽然大字报上说他十恶不赦,凶恶残暴。但一看到本人,立时又涌现出一种怜惜,迁就,惋惜,讨好的心理。
“千不好,万不好,他总是咱们的当家人。”
“他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错处。”
人们让出一条道来,让他走到大字报前,有人想:让他看看自己办的“好事”,也受受刺激认识一下“为人是条道,惹人是道沟”。有人想:你自己看看是谁和你作对的。
柳正庭噙着烟锅,对所有的人都扫视了一眼,坦然地走到大字报前,默默地看起来。
他仿佛看的不是骂自己的大字报,一边吸烟,一边细心地,一张挨一张地看下去。
人们几百双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从容不迫,旁若无事,向他投过一个敬佩的眼光。暗暗地赞叹着:“啊!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