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姑给生日蛋糕插上最后一根蜡烛,坐在那里发起呆来。呆滞的目光,越过棕色真皮沙发、越过灰黑色大理石茶几,飘向装饰华丽的屋顶,最后滑落在墙角的衣帽架上。架子上挂着丈夫仁厚昨天外出时换下的半旧西装。俏姑望着色调雅致、质地优良、做工考究的西装,不由苦笑了一下。俏姑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圆圆的大镜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俏姑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圆凳上,极其认真地看起了对面这张脸:这张脸是精心化了妆的,高挑的眉很细很弯,略显细长的眼睛很有神气,嘴唇又红又嫩,而且两个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弯弯的红月牙儿。由于涂着一层护肤膏,脸色变得粉白而光亮,只是面皮有些松弛,尤其两个眼角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俏姑虽不太俏,但也不算丑,就是有些苍老。
俏姑跟仁厚同岁,整四十。可是看上去比仁厚老得多。为了减少脸上的褶皱,俏姑用的是很高级的抗皱防老化妆品,还坚持做面部按摩,可谓绞尽脑汁,但还是没能把青春留住。而丈夫倒细皮嫩肉,又白又胖,越活越显年轻。仁厚如今已是有好几百万元存款的金老板,尽管钱多得无处用,但仍每天为钱而忙碌,当然也乐呵呵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仁厚对俏姑也比以往关心体贴多了,每次出差,总忘不了买些俏姑喜欢吃的食品和时髦衣服。此外,还抽空陪俏姑逛逛街,转转商店什么的。但许多时候,仁厚的一番苦心,给俏姑带来的不是欢愉而是烦恼。因为在俏姑锐利的目光里,敏感的直觉里,仁厚不但是在应付她,而且分明是为自己在外面干亏心的事做掩护。当然她也不是只凭直感,而是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证据,那就是,她发现丈夫仁厚每次陪自己上街的时候,不是亲亲热热边走边跟她说说话,而是眼珠老往漂亮女人身上溜,最主要的是丈夫仁厚晚间男人该有的本事表现得很不理想。有时甚至连一点本事都没有。
俏姑怔怔地望着镜子里化了妆仍不显年轻的她,突然感到很悲哀。楼下传来啪咚啪咚的敲击声,那是烧锅炉的二哑巴在破碎大块煤。她叹了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尚早,且冰箱里鸡鸭鱼肉及各种蔬菜应有尽有,又都是现成的,午饭用不着着急做。俏姑一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凄清和失落,遂起身将电视机、录音机、VCD机通通打开,顿时,各种声音混和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屋子,俏姑脸上倏忽闪出冷冷的笑意。她既不看图像,又不听声音,而是躺在席梦思床上翻看一本早已看过好几遍的连环画。混和的声音震耳欲聋,她又心烦起来,将录音机、VCD机关掉,打算选个台专心看看电视。不料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做商品广告,而且大部分是在兜售女人化妆品、性病良药和丰臀肥乳细腰霜。两只硕大而直挺挺的乳房在俏姑眼前晃来晃去。她厌烦地将电视机关掉。屋里立时静谧无比。她木然坐在床沿,透过玻璃看到二哑巴正铲了一大铁锹块煤往炉膛里加。火光给二哑巴茅草一样的头发、前凸的额头以及长而朝里凹去的腮帮子涂了一层淡淡的桔红。二哑巴那身干净的半旧帆布工作服不见了,又换上了原先穿着的又脏又破的衣服。而且又头发蓬乱,胡子拉茬起来,完全恢复到原来的形象。她望着忙忙碌碌的二哑巴,突然哧地笑了。她又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厕所事件”。屋里很闷热,她能感觉到从豪华暖气罩板小孔涌出的阵阵热浪。她开门径直下楼朝锅炉房走去。
此时二哑巴正在捅炉子。二哑巴捅炉子捅的很专注,似乎有一块渣子卡在炉条中间上不去下不来。二哑巴边捅边哇啊哇啊叫唤,声音低沉如在瓮中。二哑巴的额头、脸颊蒙着一层灰,灰上面浮着一层汗,火光照上去油亮油亮十分生动。俏姑望着二哑巴的背影,冷冷地吆喝:“二哑巴!”二哑巴压根就不知道他的女主人俏姑此时就在自己的身后,吓得身子打了一个颤。二哑巴的身材又细又长还有点驼背,倏地站起来,仿佛一把猛然拉开而又没有拉展的折尺。二哑巴的左眼平时老紧闭着,给人的直感是只有一只眼睛。只有见到俏姑的时候,那只紧闭的左眼才偶尔睁一下,露出藏在里面烁烁闪光的眼珠子。这时俏姑发现二哑巴的脑门上又多出一只左眼,不过如今的目光已远不如“厕所事件”之前那么灼热、粘乎,而显得有些慌乱和可怜巴巴。二哑巴望着俏姑“啊”了一声,将嘴巴啊成了一个定了型的“O”。俏姑避开二哑巴的左眼,说:“天气这么暖和,别生这么旺!”二哑巴连连点头,口里不住在哎哎,慌忙朝炉膛里扔了几锹碎煤,原先红彤彤的火立马变成一团黑。
二哑巴嘴巴失去了说话的功能,脑子的功能还算齐全。二哑巴也知道勤快和吃苦能获得主人的好感,他除了烧好锅炉,还要扫院子、倒垃圾,洗拖把等干些分外的活,有几次竟将俏姑手里盛尿的痰盂抢了去,自己倒进厕所里。俏姑是从不拿正眼看二哑巴的,以前,对于二哑巴那化铁为水的炽热的目光以及不太自然的讨好,她只报以冷冷的一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俏姑如今倒觉得二哑巴有些意思了,尤其是想到丈夫在她面前做戏,丢下她守活寡的时候。
俏姑跟仁厚结婚的时候,仁厚唯一的家产便是两孔随时可能坍塌的土窑洞。婚后,两人同在窑洞里栖身,同在几亩责任地里劳作,日子虽艰辛,但俏姑心头的天空一片睛朗。那时丈夫的疯劲野劲真让她回味无穷。后来,山上发现了金矿,仁厚也加入了挖金子的队伍。开始是给人打工,后来找见了矿脉,也做起了金老板。没几年便告别了土窑洞,在小镇里住上了小洋楼。俏姑满以为要苦尽甘来,不料丈夫从此变成一个有色彩的影子。去年,儿子远走高飞上了大学,只剩下她独守空楼了。在俏姑看来,更难让她忍受的不仅仅是寂寞的苦涩和情感的失落,还有生理上的饥渴。俏姑跟一个卖化妆品的年轻人很熟悉,而且还知道年轻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妙韵。那个年轻人魁梧健壮,英俊潇洒,魅力远远超过了丈夫仁厚。年轻人的影子时常在她眼前闪现,有好几回俏姑竟梦见自己跟年轻人在偷情、交合。那回俏姑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借买化妆品之机故意挑逗年轻人,可是年轻人无动于衷。后来俏姑表现得更加大胆露骨,不料年轻人很是生气,末了还朝俏姑掷去一个轻蔑的笑。这使俏姑既羞惭又悲观。但年轻人的影子,并没有因此在她脑子里消失。
俏姑虽然独自一人过生日,但还是精心做了好几样菜,还从酒柜里取出一瓶“五粮液”。饭、菜、酒摆了满满一桌子,仿佛是在招待亲朋好友。桌子中间放着生日蛋糕,蛋糕上插满了燃烧着的红蜡烛。俏姑木然望着那些默默燃烧的火苗,片刻,张大嘴巴打算将它们吹灭,但刚吸了一口气,又把嘴闭住了。她想起了二哑巴,于是把二哑巴唤进屋。二哑巴用那只右眼打量了一下桌子上的饭菜,望着俏姑显得有些惶恐。俏姑脸上浮出笑意,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哑巴点点头。俏姑说:“来,帮我把蜡烛吹灭。”二哑巴有些茫然。俏姑催促道:“吹呀!”自己先吹了一下。火苗们跟着弯了一下腰,有的弯成了一股青烟熄灭了,有的又挣扎着站起来。二哑巴望了望俏姑,突然一口气将剩下的蜡烛吹灭了。之后,俏姑找了一只碗,从盘子里各样扒了些菜,又满满盛了一海碗龙须面。说:“拿去。”二哑巴木头桩子一样立在那里,眼盯着俏姑送给他的饭菜,嘴叭咂着就是不肯接,而且还显出一种随时准备逃掉的架势,仿佛俏姑送给他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直到俏姑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才慌忙接了,一接着便匆匆忙忙往外走。俏姑突然唤了声二哑巴。二哑巴当即立在那里,俏姑的目光将二哑巴从头至脚扫了一遍,扬了扬手示意让他出去。俏姑望着啪哒关闭的楼门,眼睛湿润了。
俏姑从来不喝酒,这天竟将满瓶的“五粮液”喝下了一大截。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发热,头重脚轻起来。吃罢饭,她懒得收拾盘碗,脸面朝天躺在席梦思床上,两眼凝视着装饰华丽的楼顶。楼顶在慢慢地旋转,一圈、二圈……旋转的楼顶突然变成了丈夫的一张脸。丈夫的脸很白,脖子也很白,连衬衫也是雪白雪白的,将红色的领带衬托得更加鲜亮刺眼。丈夫笑模笑样地俯视着她,俨然昨天出差临走时的神情。不过,她感到现在的笑里多了轻蔑、讥讽和厌恶,仿佛在说:哼,你这个老东西!有什么资格让我陪着你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