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弃的金洞里找矿挖,当地称之为“凿小锣儿”。圆宝“凿小锣儿”凿出了甜头,每天剔下的矿,少则半尼纶袋,多则一尼纶袋,而且品位很高,他估算一个冬天最少也能剔万数八千元的矿。当然,这是一种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的危险勾当,有办法生活的人是绝对不干的。奇怪的是老天爷仿佛在有意保佑圆宝,整个冬天,除了不小心让落下来的石子敲破一只眼镜片外,身上连点皮都没戳破过。日子已经滑到腊月二十三,别人家早已宰猪杀羊做豆腐进城置办年货了,而他还在山洞里钻着。圆宝决定今天是最后一次“凿小锣儿”,从明天起,圆宝说什么也不干了。
锤头敲击着錾子,尖尖的錾头剔着最后一点点矿脉。然而,这时锤子每敲一下錾子,头顶上就会有石子砰啪地落下来,而且别的地方也有了石头跌落的声音。圆宝的心是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圆宝的眼睛也不够使唤了,一会儿瞧瞧洞顶,一会儿瞅瞅唰啦唰啦剔下来的矿疙瘩。完啦!完啦!马上就完啦!一完就走!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啪!一块指头肚大的石子准确无误地敲在圆宝的鼻尖上,敲出两眼生泪。洞哎,你老可给坚持住啊!完喽!眼看就完喽!锤子停止了敲击,圆宝分明听到四周仍有岩石在啪啦啪啦跌落。圆宝的屁股有些发紧,头皮也沙沙地响起来,而且还想尿尿,而且已经尿湿了裤裆。完喽!完喽!哎!哎!哎!哎——完喽!圆宝砰啪扔下工具,以最快的速度往袋子里装矿石。那神情和动作比一个偷人贼都慌张。耗费体力加担惊受怕,圆宝已满头大汗,浑身透湿。啊——呀,谢天谢地!圆宝得意地拎起装了矿的尼纶袋。
岩石仍在跌落。
圆宝极其敏捷地将尼纶袋扛在肩上。
圆宝的身子转向洞口,又粗又短的腿朝前跨出一步,又朝前跨了一步,迈第三步的时候,从前面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圆宝感觉大地在跟着抖了几抖,一股潮湿的气浪直扑面部。哈巴狗一声尖叫窜到他的身边。圆宝和哈巴狗惊慌失措的时候,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沉闷的巨响,与此同时,圆宝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圆宝苏醒过来,可怕的事实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他半仰在一堆乱石上,两腿被几块滚在一起的巨石紧紧地夹着,剧烈的疼痛使他出了浑身满头的汗水。锤子、錾子、尼纶袋、干粮包、水壶,还有鼻梁上的眼镜通通不知去向,只有那个手提式电筒远远地躺在那里瞪着一只明亮的眼睛。手电筒的光柱正好落在夹他两腿的岩石上。哈巴狗正在吭哧吭哧搬着岩石抢救它的主人。
洞顶坍塌的过程中,哈巴狗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的狗命。然而,惊慌和恐吓使狗脑子失去了原有的应变能力。它没有朝洞口的方向猛冲,而是为了躲避纷纷跌落的岩石四处乱窜,最后窜到了主人圆宝的身边。结果当它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方向大错特错而再一次朝洞外奔去时,坍塌的岩石已经将洞口堵住。
大叔醒来了?大叔醒来啦?圆宝听到哈巴狗在欢呼。
玉儿?你……没事吧?圆宝咬紧牙关挣扎着仰起上半身,试图助哈巴狗一臂之力。不仅石头纹丝没动,反而又招来一阵更难忍受的疼痛。
圆宝重新躺下,说:玉儿,别白费力气了,歇一歇吧。
哈巴狗蹲在圆宝跟前,可怜兮兮地说:大叔这可怎么办呀?
圆宝哀叹了一声,一下子将哈巴狗揽在胸前,哈巴狗就势偎了过去。
人与狗相依为命。
疼痛和恐惧使圆宝的脑子乱作一团,只是一个劲地在心里问:怎么才能逃出洞外?怎么才能逃出洞外?慌张了好久,猛然想起了口袋里的圆珠笔。圆宝摸了摸口袋,圆珠笔还别在那里,就对哈巴狗说:玉儿,我写张纸条,你回村把条子交给大伯父,他一见条子准会领着人来的。
哈巴狗说:洞口已经封住了,出不去啦。
圆宝朝那面一望,坍塌的岩石确实将山洞堵住,一丝微弱的光从留下的缝隙中射进来。
圆宝猛地放开喉咙呼喊起来:救——命——来——救——命——来——……喊声在山洞里四处撞击,撞得小石子纷纷落下来。圆宝喊得满脸通红,喊得额头青筋暴突,喊得咳嗽不止还打了四个喷嚏。喊毕,圆宝支起耳朵细听,除了他和哈巴狗的呼吸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圆宝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哈巴狗也哭了。
圆宝越哭越害怕,他害怕自己永远躺在这个黑古隆冬的山洞里,再说他还打算把家里的金矿换成钱,娶寡妇白秋云做老婆呢。白秋云说过,如果他能攒一万块钱,她就嫁给他。圆宝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圆宝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哈巴狗身上。圆宝得利用他的哈巴狗了。可是圆宝发现哈巴狗已经不在身边。原来哈巴狗正在封住洞口的岩石那里一边哭一边刨着哩!圆宝想:玉儿真是聪明,真是乖,又跟我想到一块儿喽!圆宝说:玉儿,别哭了,哭也没用。叔是不能动弹了,就指望你了。哈巴狗说:叔,我出去了,你也就有救了。圆宝嗯了一声,竟感到鼻子酸酸的。
噌噌噌噌……单调的声音在洞子里一股劲地响。但哈巴狗的能力太有限,只见爪子辛苦而不见有多少成效。一大阵才刨开碗大个坑,而且遇着大石头就得挪地方,以前刨下的就前功尽弃了。哈巴狗毫不气馁,噌噌噌噌……爪子磨秃了,肉皮磨破了,鲜血染红了岩石。哈巴狗的汗流干了,浑身酸疼,四肢无力。哈巴狗又饥又渴,它的主人圆宝也听到自己的肠胃叽哩咕噜提出强烈的抗议。圆宝让哈巴狗寻找带来的干粮和水。哈巴狗找啊找,终于从乱石里刨出了干粮袋和水壶。人与狗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和水吃光喝尽。哈巴狗吃饱喝足又有了力气,又开始了它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手电筒那只明亮的眼睛闭上了,反正人与狗睡了几次又醒了几次,反正洞口留下的缝隙暗了几回又亮了几回,反正圆宝的下肢已经浮肿,两只脚鼓得像面包,反正圆宝的裤裆里、山洞里有了人屎狗屎,人尿狗尿,臭气臊味熏得圆宝头都发晕。
人与狗又感到了饥饿。
哈巴狗懒得再刨一下,展悠悠地躺在自己刨下的那个小坑边。
圆宝少气无力地说:玉儿,我们完喽!
哈巴狗没做声,又哭了起来。哈巴狗的哭声是一连串拖长声变了调的汪汪汪。
圆宝说:玉儿,过来,跟叔在一起吧!
哈巴狗蹒跚地走过来,偎在圆宝胸前。圆宝用手抚摩着哈巴狗,眼里不觉滚出几颗泪珠:玉儿,你我能死在一起,这也是缘分。咱们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你好,叔对你也不赖,你说是吗?
哈巴狗点点狗头。
圆宝说:玉儿,来,挨紧大叔吧,有你陪着,大叔做了鬼也不孤独的。
哈巴狗果真挨得圆宝更紧了。
圆宝极其温柔地抚摩着哈巴狗,眼前不觉闪现出曾经与狗相处的朝朝夕夕。
那时圆宝感到哈巴狗实在太美了,两颗眼珠成天在狗身上粘着。圆宝也会附庸风雅,绞尽脑汁给狗取名叫“玉儿”。因是初秋,天气还比较炎热,圆宝担心狗睡在炕上起火,就找了一块小木板,在地上支了一架小木床,还在床上面铺了褥子。白天圆宝领着狗下地干活,进城赶集,钻山洞挖金矿;晚上,圆宝睡在炕上,让哈巴狗睡在地下的木床上。可惜哈巴狗并不乐意睡木床,经常夜里偷偷往地下溜,弄得圆宝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痛。圆宝还经常用热水给哈巴狗洗澡,使本来雪白的狗毛,越发白得刺眼。圆宝没事的时候爱逗着哈巴狗玩。圆宝一会儿面皮朝天躺在那里,把狗放在肚皮上当床睡。噢!噢!噢!噢!玉儿乖,玉儿睡觉觉喽……肥厚的手掌在哈巴狗的脑袋上、背梁上拍了又拍,摩挲了又摩挲。一会儿攥住狗的两条后腿倒提起来,悠来晃去荡秋千,一会儿让狗站在自己的头顶,手抓两条前腿,在地上扭来扭去,乐得狗咯咯笑个不停。有时圆宝展悠悠爬在炕上,袒着隆了一块一块肌肉的脊背,让哈巴狗挠痒痒。哈巴狗伸开狗爪子,这里搔搔,那儿抠抠。哈巴狗偶尔冷不防将爪子伸进圆宝的胳肢窝里乱抓,痒得圆宝油桶样滚在一边。以往,圆宝耐不住寂寞晚饭后总要或豆腐房,或油房,或左邻右舍串一阵门子才回去睡觉。自从有了这只可爱的哈巴狗,圆宝不再想串门了。圆宝感觉逗着狗玩比在外面有意思……
山洞里,人与狗已经感到大地在旋转,连呼吸都觉得费事。
人与狗都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饥饿滋味。
人与狗都感到了死神步步紧逼。
但越是临近死亡,求生的欲望越强烈。
哈巴狗猛地一跃而起,疯狂般地在洞中寻找食物。哈巴狗的步伐有力,精神饱满,仿佛刚吃饱喝足精力过剩。圆宝吃了一惊。
圆宝说:“玉儿,找啥呀?干粮不是早吃完了吗?洞里再没有东西可吃了,你就别找喽!”
哈巴狗并不搭理圆宝,仍在洞里四处乱窜。圆宝定定地望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团白和两个幽绿的光点,突然那团白一下子变成了一大块鲜嫩而又香味扑鼻的狗肉。
圆宝望着鲜嫩的狗肉,不觉咕噜咕噜咽了几口唾沫,然后凄然一笑:狗日的,尽瞎想,到底是饿昏了头了。一转眼晃动的那团白不见了,圆宝正在纳闷,突然感到自己的鞋子被脱了。圆宝本能地仰起身子,目光穿过岩石的孔隙发现了那团白和两个幽绿的光点。圆宝嘿嘿地笑了,说:玉儿,你还有精神跟叔逗着玩呀?话音刚落,圆宝的袜子又被撕着并发出哧哧的响声。紧接着圆宝感到自己的脚揪心般地疼了一下,疼得圆宝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津津有味的咀嚼声中,幽绿的光平静地说:我饿。
饿也不能吃你叔的脚!哎呀呀!你狗日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哎呀呀!哎呀!我的妈呀,疼死你老子喽!你他妈的找死!?圆宝骂着抓起身边的石头噼哩啪啦扔过去。
幽绿的光突然又变得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咀嚼声中掺和着呼呼呼汪汪汪的声音,仿佛有同类在抢夺它的食物,护食的声音是极其凶狠的。
咀嚼声更响亮了,还搅和着咯嚓咯嚓骨头的破碎声。圆宝又叫又骂又挣扎又扔石头,还昏迷了两次。当他第二次苏醒过来,已经感到山洞在旋转,身子在空气中飘游……
若干天后,圆宝的大伯父果然领着村人找来了。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从封住洞子的岩石中伸出的半颗狗脑袋。他们从那儿迅速挖开一个进洞的口子,发现哈巴狗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死了。哈巴狗的两个前爪皮肉没了,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再往里走,还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人骨头。人骨头也是白花花的,没有一丝肉在上面留着,比屠夫用刀剔过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