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圆宝做了一个梦,梦见白白亮亮的窗户纸贴上了大红喜字;梦见两间土窑洞收拾得干净利索,东西搁得有头有绪;还梦见窑洞里多了一个人——寡妇白秋云。白秋云正光着又洁白又光滑又丰满的身子往他的被窝里钻。圆宝是在抖抖索索脱自己的衣服时被“当啷”一声脆响惊醒的。醒来时窗户纸已发白,天快亮了。醒后圆宝美滋滋地想:后半夜的梦是真的,好事能成!可一回味刚才的梦境感到既遗憾又恼火。扭歪脑壳发现桌子上扣咸菜碗的洋瓷盘溜在水泥地上。盘子旁边滚着几粒又黑又大的老鼠屎。圆宝当即在心里骂:这个该死的老鼠,迟不折腾,早不折腾,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坏老子的好事!骂着马上又将眼皮合上,希望能立刻睡着,接着先前的梦梦下去。圆宝刚合眼皮,猛然想起了今天的事情。
圆宝穿衣服的时候不自觉地朝炕头那头瞟了一眼,见山羊皮还鼓鼓的一动不动。圆宝心里叹息着,说:这些时跟上我跑累喽!说着将自己盖罢的一件旧夹袄放在狗的身上,没想一放夹袄,鼓鼓的山羊皮立刻塌陷下去。原来哈巴狗夜里又偷偷钻出羊皮下了地,此时正蜷缩在灶旁那一堆豆秸上,睡得正香呢。圆宝望着哈巴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早饭圆宝做了两大碗小米土豆粥,他一大碗,哈巴狗一小碗。圆宝见哈巴狗吃完碗里的粥望着自己直舔嘴唇,就从自己碗里拨了些让狗吃。
早饭毕,圆宝收拾锅碗瓢盆的时候,哈巴狗默默地出去了。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叮铃叮铃清脆悦耳的声音,那是挂在哈巴狗脖子上的铃铛在响。圆宝知道哈巴狗又在给他准备所要带的东西了。
圆宝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得到一条这么有灵性的狗。他估计这条狗一定是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马戏团会走钢丝、会踩翘翘板、能听懂人话的狗就这么有灵性。他庆幸自己见义勇为从鹰嘴里抢下了它,也庆幸自己有着豆腐一样的心肠,没把它宰掉吃了狗肉。圆宝觉得这条狗不像是狗,而是一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可爱的孩子。
圆宝拿了手电筒、干粮袋、水壶等物从屋里出来,见哈巴狗已经将尼纶袋、麻绳和錾子从堆着金矿的西耳房一一放在了沿台上。此时哈巴狗正从地上往起衔锤子。锤子的把儿是木头做的,哈巴狗找不准衔的位置,好不容易衔起来,刚一迈步又当啷一下掉了。圆宝蹲在沿台上欣赏哈巴狗的一举一动。圆宝的目光瞄着锤头,锤头很沉重,每次都跌落在哈巴狗前爪附近的冻土上,砸出当啷一声响。锤头落一下,圆宝的心就被一只手攥一下。圆宝蹲不住了,站了起来。圆宝站的时候眼睛珠子还在锤头上粘着。圆宝本来不想打扰哈巴狗的兴致,可还是没能忍住。圆宝说:哎呀,玉儿,看看看,别砸着自个儿!哎呀!锤子再一次从狗嘴里滑落,急得哈巴狗对着躺在地上的锤子直“汪汪。”圆宝笑了,说:玉儿,我来!过去摩挲着哈巴狗的圆脑袋,你看,应该是咬这儿。哎……这就平衡了,是吧?哎——哈巴狗说:我来我来!早从圆宝手里把锤子抢了去。
圆宝望着朝沿台走去的哈巴狗,激动地嚷起来:玉儿聪明!玉儿聪明!玉儿听话,玉儿今天不去喽!
哈巴狗将圆圆的脑袋一歪,说:我去我去我就去!且说且一溜烟跑到大门口,早将葵花杆做的栅子门拉开。
圆宝笑了,说:好好好,你去你去!叔是怕把你累着呀。说着将锤子、錾子往尼纶袋里一装,一声吆喝:走喽!大踏步朝村外走去。
山路像灰白色的练带,顺着半山腰缠来绕去。圆宝盯着前面的一座山,两片脚丫在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着。哈巴狗一会儿跑到了前面,一会儿又落在了后面;哈巴狗悄悄地追上圆宝,猛地扑在圆宝的腿上,再从两腿间窜出去,一溜烟跑到了前面。圆宝吓了一跳,心想:兴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走运,要不是遇着我,你早就变成鹰屎了。想着突然惊惊咋咋地喊:玉儿,看鹰!看鹰!哈巴狗一听,立刻吱吱叫着跑到圆宝脚边,绊得圆宝连步子也迈不开。圆宝望着瑟瑟发抖的哈巴狗乐了,说:别怕,叔跟你开玩笑哩。
那天傍晚,圆宝割罢田禾正要回家,突然从土丘背后传来狗叫声。声音听着既凄厉又痛苦又柔弱,直叫得圆宝心里又好奇又难受,两条粗而短的腿不由自主地向土丘踅去。翻过土丘是一道深沟,圆宝发现沟下面有只土灰色的猫头鹰,正贴着地面绕一团白在兜圈子。猫头鹰的速度很快,很凶猛,不时扑在那团白上面,酷似灰色的旋风卷着一圪嘟棉花。狗叫声就是从那团棉花似的白那里发出的。圆宝当即断定是鹰在抓一只小白狗,圆宝立刻兴奋了。圆宝很长时间没闻过荤腥味了,如今肚子里正缺油水,所以圆宝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香喷喷的狗肉。圆宝猛地奔跑起来。呔!哎——咳!啊——哈!啊——哈哈哈哈!边跑边舞手跺脚虚张声势,还被石头一绊栽了一个漂亮的跟头。圆宝爬起来找眼镜的时候,猫头鹰早飞走了。圆宝弯腰捡了一块石头,用力朝猫头鹰飞去的影子扔去,滚你妈的,你个馋老鹰!
猫头鹰抓的原来是只富人们养的哈巴狗。哈巴狗见圆宝过来,企图逃掉,但两条后腿已无法站立,挣扎着拖了几步,同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然后卧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哈巴狗的胯部受了伤,伤得还不轻。伤口处的皮毛被撕去,狗肉暴露出来,鲜血将雪白的狗毛染红了一大片。圆宝盯着鲜嫩的狗肉,嘴里竟溢满了涎水。但又见狗呻吟不止,浑身抖抖索索,圆宝的心慢慢地软成了一团面。
圆宝将受伤的狗弄回家后,从保健站买来了些药给哈巴狗敷在伤口处。又买了些奶粉、饼干等食品,每天精心侍养,仿佛在侍候一位立下战功的伤病员。圆宝突然发现哈巴狗原来很漂亮,圆圆的小耳朵,圆圆的脸颊,圆圆的脑袋。一双水汪汪、亮闪闪的大眼睛也是圆圆的,通体绒腾腾白得扎眼的狗毛使人会立即联想到一尘不染的冬雪。尤其令圆宝惊奇的是哈巴狗极其有灵性。那天圆宝坐在沿台上一边圪逗哈巴狗取乐,一边察看狗胯部已经定了痂的伤口。隔壁大伯父家的那只下蛋母鸡从葵花杆做的栅门门缝钻进来,且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动。哈巴狗猛然从圆宝的怀里跃出,直扑母鸡。母鸡呱呱叫着撒腿就跑,但没跑几步就被狗撵上了。圆宝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眼巴巴地望着狗追鸡一动不动。圆宝第一次发现哈巴狗又黑又水的眼睛里闪出从未见到过的光芒。那光芒特别吓人。圆宝吃了一惊。圆宝不相信那吓人的光芒是从一双圆圆的、大大的、乌黑而水汪汪的眼睛里发出的。但那光芒分明来自眼前这双美丽的狗眼睛。圆宝盯着狗,狗盯着鸡。狗嘴伸向了鸡的细脖子。不知是鸡的惨叫刺激了圆宝麻痹的脑神经,还是惊心动魄的场面震活了圆宝僵在一起的脑细胞,总而言之,当鸡的脖子不偏不倚落入狗嘴两排洁白的牙齿中间一刹那,圆宝猛喝一声:咳!别咬,那是大伯父家的下蛋鸡!喊着箭一样朝狗和鸡奔去……尽管哈巴狗没吃上母鸡肉,只落下满嘴的鸡毛,但那天圆宝还是非常恼火。圆宝打算至少伸开肥厚的巴掌扇狗五个嘴巴,但看到哈巴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早熄灭了。不过更主要的还是狗长得美,舍不得下手。圆宝只严肃地教导了一番哈巴狗。嘱咐哈巴狗:凡是村里的鸡呀、鸭呀、猫呀、兔呀、猪崽子呀,都不能咬。不仅不能咬它们,就连它们的屎都不能吃,人屎更不能吃。还说屎是脏东西,玉儿那么袭人,那么干净,可不吃那玩意儿。从此,哈巴狗再没咬过村里的鸡鸭猫兔猪崽子,只是饿了的时候偷偷地吃过两回人屎,三回鸡粪。
哈巴狗不仅有灵性,而且特别勤快,比如圆宝要下地割田禾了,哈巴狗就会衔了镰刀送到他的脚边。有一回圆宝下地走得急忘了吃治感冒的药,哈巴狗便衔着药瓶追出村外。那时哈巴狗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圆宝为此感动不已。圆宝还感觉到哈巴狗能讲一口流利的人话,它讲话的语言是用眼神表达的。当然,这种语言只有圆宝才听得懂。哈巴狗口儿甜得像蜜,一口一个叔直叫得圆宝又惊又喜、晕晕乎乎如灌了蜜酒。当然,这也是圆宝的自我感觉。这么好的狗,圆宝不养着才怪!
圆宝领着哈巴狗走进一个金洞。
这也是一个早先被人开采过的旧金洞。由于塌方,洞顶显得既高又阔,且牙牙碴碴有些怪石嶙峋的模样。圆宝鬼得很,不贸然进去,而是捡起石头朝洞顶和洞壁乱扔。砰!哗啦啦——砰!哗啦啦——石头的撞击声和岩石的跌落声,在潮湿而又空荡荡的山洞里悠来荡去。圆宝边走边扔,山洞逐渐变得宽敞起来,而且出现了采矿人为支撑洞顶故意留下的岩柱。圆宝的眼睛亮了起来。圆宝又朝四周胡乱扔了一阵石头,等松动的岩石落净,嘱咐哈巴狗呆在那里,别跟着他到前面去,自己才近前掌了手电筒在岩柱上搜寻起来。搜寻了一阵子,圆宝终于在最里面的一根岩柱上发现了金矿。矿是上等矿,能看得见黄灿灿的金颗颗哩!圆宝激动得浑身的肌肉都在跳动。
圆宝手忙脚乱挖金矿的时候,哈巴狗蹲在一旁定定地看,看圆宝手里舞动的锤子和錾子,看剔下来闪着金点点的矿石,看圆宝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看镜片后那双圆圆的、贪婪的小眼睛。你灰狗日的白秋云,非要我攒够一万块钱才肯嫁?哼,我时来运转喽!我快发财喽!嘿嘿,长了二两臭肉把你吃香的,我发了大财还不一定要你这个旧货哩!非娶个比你小比你嫩比你受看的大姑娘!妈那个的!圆宝心里边嘀咕边剔矿边观察洞顶、洞壁的动静,眼珠的余光就溜出镜片,触到一团白和两个烁烁闪光的幽绿色光点。圆宝一惊: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想活啦?一团火“腾”地在脑门上燃起来。圆宝吼着撂下锤子,伸开厚实的手掌,但手掌滑到中途突然变得缓慢而柔和起来,待落在哈巴狗的脊梁上竟成了轻轻的抚摩。圆宝温和地说:玉儿听话,这儿危险得很,到那面玩去,啊?惊得有点发呆的哈巴狗点点狗头,顺从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