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你和推罗是一对,却原来,你是喜欢她的。”灵堂前,两名同样英俊的男子对话。
慕容令俯身凝视棺内之人的脸,寿衣俏容,灵秀内敛。
“我一开始便喜欢她,从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了。”他喃喃道。
慕容楷见了两滴液体滚落他面颊,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这个堂弟一向是气概非凡的,便道:“不要太伤心了,大家都很难过。”
“你难过吗?”他倏尔抬起头,眼对眼地看他。
“当然,堆紫这么小这么可爱,没人不为她伤心,特别是我父亲,他十分自责跟内疚;还有双成——”
“她喜欢你。”
“……嗯?谁?你说什么?”
“堆紫喜欢你。”
“怎么可能!”慕容楷十分讶异,“她跟你说的?”
“不用她说,我早知道。”
“我——我一点也没感觉到!”
“你当然感觉不到,你的心思,都在另一个人身上。”
慕容楷竭力保持镇定:“你不要意气用事,当时我已经尽量要赶回她身前——”
嘭!慕容令一拳招呼上他的脸。
“阿令,你冷静些!”他捂住左眼,旋身避开第二记铁拳。
“我冷静?我已经很冷静了!”慕容令字字如吼。
慕容楷抵挡不住,只得以守为攻:“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感到很难受……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她已经死了!”
喊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慕容令正压在他上方,一拳对准了他右眼。
“堆紫……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样……”他小心翼翼道。
慕容令嘴角的肌肉抽搐着,半天收回拳头,突然起身,背转过去指着门:“走!”
慕容楷在灵堂不远处碰见了双成。
“这么晚了,你这是——”他指指她端着的盅罐。
“下午的药太原王一直没喝,我热一下重新送过去。你的眼睛——”
“哦,”他不自在地偏过头,“不小心撞的。”
双成点点头,从他身边掠过去。
“等等!”他叫。
“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并不妥当,然而,然而——”
她无声地鼓励他把话说完。
“经历了堆紫这件事,让人觉得世事难料,我认为,我跟你——”
“是的,我完全同意。”
“你……同意?”
“对呀,我们俩应该为她守灵,她因为要你救我才身陷险地。”
慕容楷张大了嘴:“是,是,我们该为她守灵——不,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双成疑惑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
她的表情一下凝住。
“嗯,我明白现在真的不适合说这些,但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慕容楷语调急切,结结巴巴,“你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们……我们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应该……你觉得怎么样?”她的面无表情让他止住。
“我不懂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她道。
“啊?”他一阵茫然,“因为堆紫——”
“堆紫喜欢你,你却在她发丧之日说你喜欢我?”双成凌厉地说,“慕容楷,这就是你对她的回应?”
“你……你怎么也知道?”
“我跟她相处日久,自然察觉她的心思。算了,今晚当我什么也没听到。”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拒绝?”他阻到她身前。
双成看着他:“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你不必这么快答复我。”
“这就是我的答复。”
他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叫道:“你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
苗条身影消逝在夜色中。
命运弄人。他脑中蓦然浮现出这句话。
屋内药味熏然。太原王慕容恪躺在榻上,半斜着身,跟前坐着乐安王慕容臧。
“燕国一直有两大强敌,西面之秦,南面之晋,然国若能得贤用才,此二寇又何足患哉。我资质庸常,每欲扫平关陇,挥师江南,嗣成先帝遗志,谢忧责于当年,只是依今日来看,恐怕志不能遂。”
慕容臧道:“叔父何出此言,所患不过小病尔。”
慕容恪摇头,往下道:“大司马一职,统领举国兵权,不可以失人,在我之后,当授吴王。你随我征战多年,然若以亲疏次第,皇帝可能会授予凤皇。只是你们兄弟虽才识明敏,却没有经历过大的磨难,连你亦是如此。而国家安危,干系重大,不可昧利忘忧,故我既不选你,也不属意凤皇,而荐吴王,你不可芥蒂。”
慕容臧答:“叔父尝谓五叔之才十倍强于叔父,而叔父之才实十倍强于子侄,侄儿未有不满。”
“很好。你最大的一个长处,就是明事理。”病人以一种长者特有的和蔼与严肃盯了他一会儿,直到双成端药过来道:“您该休息了。”
于是慕容臧起身告辞,并不敢与双成对视。双成愣了一下,本想叫住他,想一想又先且放下。
慕容恪接过药喝下,用拧好的湿巾擦了擦嘴:“昔日后赵有一个佛图澄,你听过没有?”
双成笑笑,收拾着药罐药碗:“活了一百一十七岁的那位奇僧?”
“没错。你是医士,你说说他何以如此高寿?”
“由佛门的各种清规戒律得来。”
“哦?”
“作息规律,不食荤腥,不沾酒饮,摆脱一切七情六欲,所谓取法自然,一切皆空。”
“连肉身也是空的?”慕容恪哈哈一笑,“那人还要活那么长做什么?”
双成被逗笑,但仍持严肃道:“空为众形之始,因为不在意,反而更长存。”
“小妮子说得倒头头是道。”
“我有时去听道安大师讲法,他还说,佛法不离世间法,如能在现实世界享受内在精神的安宁,实际上便也达到了一种‘涅槃’。”
“释道安不正是佛图澄的弟子吗?他何时来到邺城?”
“三年前,现在住持受都寺。”
“可像他师傅一样,能施展种种神通异术?”
双成扑哧一声:“不,我从未见过他显示任何异能。他经常做的事是登台讲经,台下诘难纷纷,台上答有余力,最后满座皆服。”
慕容恪想象着那种盛况,连连点头:“玄虚法术,不过能迷惑一时,要使佛法深入人心,传之久远,当有深广之学,宏哲之论。”
“王爷说得很对。”
这时听门外报:“皇帝陛下驾到!”
慕容暐和慕容冲下了辇,慕容臧在前头迎着:“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皇帝挥手,“太原王怎么样了?”
慕容臧低下头。
皇帝明白了,对凤皇道:“你先在这儿候着,待会儿叫你进的时候再进,知道吗?”
凤皇应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慕容臧道:“八弟是第一次到军营吧?”
“嗯。二哥,你带我四处看看好不好?”
“皇上一会儿会宣你进去。”
“没关系,就在这附近好了,皇帝哥哥不会生气的。”
慕容臧想了想,经不住他笑容,道:“好吧。”
一开始不断有士兵来往穿梭不停,见到他们,总是先睁大了眼望着凤皇,然后才记得行礼。慕容臧摇头:“瞧,走过了还偷偷拿眼瞅你呢。”
凤皇得意地道:“看来他们也跟平常人一样。”
慕容臧再次摇头,不知是在否认他的观点还是什么,问:“你感觉到了吗?”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鸦雀无声。有一种严肃与凝重迫人而来,让凤皇不由自主提紧了心跳,放长了呼吸。
慕容臧领着他爬上一个小土坡。
一望无际的黑色。
鳞甲耀耀,如黑色的海;矛尖烁烁,似涌动的浪。
大燕赫赫有名的重甲骑兵,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壮观与雄阔,展现在眼前。
兵阵最前方,是骑着大宛马、身着明光铠的征南将军慕容垂。
“弟兄们,最近听到军队里流传这么一条消息,说我们要退出襄阳、回到邺城去。这是谁说的?不,我们只要出来了,不取得成果,我们就决不回去!”
士兵们整肃寂静,衬得慕容垂的声音格外威严嘹亮。
“迄今为止,我们从未打输过一场战争,将来也不会输,一个真正的燕国骑兵,连失败的念头,都会恨之入骨。我们不是不会牺牲,但我们并不怕死。要记住,如果你害怕,你的敌人也和你一样害怕,他们并不是刀枪不入,他们也许比你更害怕!”
“嗬嗬嗬——”士兵们突然一齐叫起来,每一张面庞上仿佛被点燃了火光,声震云野。
“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你们对待敌人决不手软,所以你们今天才能站在这儿。我要告诉你们,对即将到来的厮杀,你们要有所准备,这样,下一次你们才能活着再站到我面前来!在高句丽某个地方,有一个坑,里面整整齐齐埋了四百具阵亡将士的尸体,那四百将士升天,只因一名哨兵打了个盹。令人欣慰的是,他们都是高句丽人。所以,虽然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但打大胜仗却要靠我们集体,靠我们每一个人互相合作:每一个骑兵,每一个步兵,每一个弓箭手,甚至是每一个给我们传令烧饭的此刻并不站在这儿的最末等小卒!我们是一个集体,是团结起来的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
“太原王抱恙在身,有人跟他抱怨说我治军太严,不近情理。但是,我坚信一条,平日多洒一滴汗,战时就少流一桶血。我们自己越强,就会多杀死一些敌人;我们消灭的敌人越多,我们自己人就死得越少。弟兄们,我希望,无论是晋军,还是秦军,看见我们的旗帜的时候,都会从心底发出这样一句:‘哀哉!又是燕国的骑兵!又是那该死的慕容垂!’”
“嗬嗬嗬——”整个现场沸腾了,每个人都高举起手中的长矛,向马上的男人欢呼致敬。
慕容冲张大了嘴。这么多年来,他仿佛才从头开始识得五叔的豪气与魄力,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威严棣棣,什么是男儿的一呼万应。
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他的脑海里。直至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站在阿房宫头,翩然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