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曾听闻,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最好的报恩方式莫过于荐举有才能的人,更何况关系到国家边陲要防之重任——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才能实不下齐之管仲、汉之萧何。臣以凡才,得遇先帝重托,不过依长幼之序为之矣。臣死之后,愿陛下委政吴王,则臣死也瞑目!”
“四叔何必张口便是这般不祥之话,听着教人伤心。”慕容暐安慰着,看一看身旁立着的双成,有些手足无措。
双成也紧蹙娥眉,仔细观察病人的面孔。
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向上卷曲,两鬓略带灰色,宽阔的双肩,手臂结实。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病人所常有的那种混沌不定或朦胧含糊之色,看上去十分清醒,意志坚定。总之,似一方岩,你若想靠上去,抑或是万年。
她想,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
“陛下,慕容楷求见。”侍从在门外报。
“让他进来。”
“臣慕容楷,参见陛下。”
“平身。你是来看你父亲的吧?”
“是的。”慕容楷走至榻前,“陛下亲自探视,臣等不胜荣幸。”
“大家都是自己人,四叔病着,就不必拘礼了。”
“是。”慕容楷应承着,方仔细端详父亲脸色,“咦,今天好像比往常好一些了……双成,找到方子了?”
双成抿着唇,望着他兴奋的神色,心头升起一股不祥。
慕容恪道:“别左也双成右也双成的,人家一天够累了,也让她清静会儿。你点兵点完了?”
“嗯。我刚点完兵,五叔就带着他们操练去了,阿令、阿隆跟着一道。”
慕容恪点点头,对慕容暐道:“陛下,臣刚才说的话,你能答应吗?”
皇帝踌躇着:“这个……”
“臣以国之未来相托,望君以国之社稷相答!”
皇帝更加犹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五叔的名字……真的是朕的父皇,不,先帝改的?”
对话停了下来。最终做叔叔的打破了沉默,这次说话的语气与以前完全不同。
“你们五叔的名字,本不叫‘垂’,而叫‘霸’,意可破人家,亦可成人家也。有一次他不慎从马上摔下来,磕掉一颗门牙,先帝瞧见,戏言应为‘缺’——也不全怪先帝,那时他刚登基,还不太习惯君无戏言之理。你五叔无法,只得取了左边一旁,改名慕容垂。”
“……那他的元配段妃,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情,涉及皇家秘辛,恕臣无法评述。臣能说的只是,先段妃乃你五叔至爱,毫不亚于太后之于先帝,王姝之于臣。也许有朝一日,皇上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女子的时候,便会明白,眼睁睁地失去她,是怎样一种滋味。”
“说起来,朕好像从未见过四叔的王妃?”
“皇上还未出生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叫王姝?”
“对,拓跋王姝,拓跋什翼犍的女儿,代国公主。”
“您后来再未续妃,想必与她感情深厚。”
慕容恪泛起微笑:“是的,她与众不同,仿佛——不属人间。”
双成忽然碰倒了一只杯子。
“哦,对不起,我真是不小心。”她嘴唇颤抖,蹲下去收拾,“瞧我——”
慕容楷正欲帮她,倏尔惊叫:“父亲!”
双成跳了起来。
慕容恪抓紧皇帝手:“陛下千万要将国事委任于吴王,国家方能安宁!”
接着,一阵古怪的战栗透过他全身,他眼睑下垂,下颚松弛……
公元三六八年五月壬辰,燕国大司马、太原王慕容恪病逝。
江南,吴兴。
知了在树上欢快地叫唤。
树下几个少年在斗蛐蛐儿。
“跳上去!”
“咬它,咬它!”
人看起来比蛐蛐儿还起劲,个个挥着胳膊跺着脚。
“哈哈,我赢了!”一个男孩蹦起来。
他的对手比他大两岁,泄愤似的折断手中的树枝,看他两眼后,忽然以一种嘲弄的口吻道:“喂,谢朗,你会爬树吗?”
“会啊。”
“以前有个人,家里有很多老鼠,他就爬上房梁,想用烟熏死它们——”
“哎,我知道,”谢朗把蛐蛐儿从罐中抓起来,放进竹筒里,“咱们不是老笑这个人实在很蠢吗?”
“是啊,很蠢,真的很蠢——”对手不怀好意地笑着,其余几个也笑起来,谢朗也笑。每次他们一提到这件事,总要笑上半天。
谢安摇着蒲葵扇从树后转了出来。
“太守大人!”孩子们一见,知道谢朗的读书时间到了,赶紧作个揖,一溜烟跑掉。
“叔叔。”谢朗咧嘴,暗暗将竹筒藏进袖里。
谢安摇着蒲扇,拢着他往屋内走,边走边道:“胡儿,那个上房拿烟熏老鼠的人,是你的父亲。”
“什么!”谢朗停住脚步,眼瞪得大大的。
“这是他小时候的事啦,人们常拿这个来取笑他。其实,是我跟他一起干的……”
谢朗完全怔住,脸涨得通红。他忽然意识到以往的附和,羞愧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冲进了屋内。
谢安微微一笑,知道达到了效果,登时觉得好像也不那么热了。
踏进偏厅,谢玄、谢道韫、谢琰、谢瑶均在等他。谢玄道:“叔叔,胡儿怎么了,招呼也不打就把门给锁了。”
“随他去吧,今天他有一个重要道理要明白。”谢安盘腿坐到凉榻上,打开几上的书,“好了,都各自坐下。”
于是侄儿、侄女、儿子们重新在案前坐下,拿起面前的《诗经》。
“诗三百,思无邪。大家说说,这三百零五首民歌之中,自己最喜欢的是哪句?”
谢琰、谢瑶还小,马上抓头挠耳想开了。谢玄笑道:“侄儿最喜欢的一句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有些伤感的句子,以哀写乐,哀乐倍之。”谢安点头。
“侄女倒更喜欢《大雅荡之什崧高》中最末一句:‘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道韫吟咏得抑扬顿挫。
“好好好,穆如清风——像清风一样有化养万物的雅德,比羯儿想得深沉,有气度。”
谢玄听到堂姐被夸赞比自己好,一点儿也不嫉妒,还道:“先前碰到一个庙里的尼姑,她说姐姐有着竹林七贤一样的襟怀风度呢!”
“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赞呢!”谢安哈哈一笑,看见侄女神情洒脱自然,并无被吹捧的骄矜,亦无自惭不如的忐忑,当下暗暗点头,“配得上,配得上!”
道韫问:“不知叔叔最喜欢哪一句?”
“对呀!”听她一问,谢玄的好奇心不自觉也被勾了起来。
谢安摸摸胡子:“谟定命,远猷辰告。”
“耶,是《大雅抑》里面的!”谢瑶胡乱翻书,正巧翻到,“……什么意思?”
道韫笑道:“用大的谋划来确定政令,以远大的计虑来确定诏告。”
“老爷。”一名家仆上来道,“您的信。”
谢安接过,看看封套:“哈哈,王右军。”
道韫与谢玄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王羲之的书法,蓦然瞧见叔父脸色郑重起来。
“怎么了?”谢玄问。
“信上说,燕国大司马死了。”
“慕容恪?”谢玄有所耳闻。
“是的,那个未尝一败的慕容恪。”谢安长吁一口气,“我估计,桓大将军按捺不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燕开基,历世相仍,跨据辽海,齐迁龟鼎;以州为纪,以岳作镇,绵历岁祀,各殊徽号……今中山王慕容冲,器识高爽,风骨魁奇,乃受封司马,掌国之重器……斯盖天之所命,望言忠信,行笃敬,嘉谋善政,无乏于时。钦此。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后。
“凤皇,你不能当大司马。”
“为什么?”
“大司马是像四叔那样的人才能当的,你还太小。”
“我不管,大司马多神气呀!”襄阳的那次阅军还深深地留在他脑中。
“你向皇上求的?”
“没,不过三哥先前提起过。”
“去辞了吧。”
“四哥!”
“咳咳。”背后谁在故意咳嗽。
慕容温与慕容冲反过头来,连忙立直:“太尉大人。”
历经四代皇帝的老臣阳鹜穿着上朝时的官袍,手上多出一根拄杖,似乎全身力气都倚在这杖上似的。他的呼吸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特有的呼吸,一下一下,颤抖的绵长的沉重,但目光依旧严谨深沉:“小王爷们有事,应当找适当之处议谈。”
慕容温尊敬地应“是”,凤皇不似他那般拘谨,走到阳鹜跟前,仰头问道:“太尉大人好久没来上早朝,今日是特地为我受封一事来的吗?”
多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即使如他这般上了年纪见多识广的老人,也不得不感叹上天造人之不公,对他如此偏爱,偏爱得让人开始不安,甚至……为这孩子的未来而担忧。
身体突然打了个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