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维族吗?”我不禁又问。
“不,我们是回族的。”女孩子甜甜地笑着回答。她们这副纯真的笑脸在内地虽然见过,但是不像这里普遍,出现的频度也没有这样高。
我终于明白了见到乌鲁木齐人就切身感受到的一直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现在忽然明白是当地人的眼神。
对,就是他们差不多人人都具有的很精神很清澈明亮的眼神。这种本来平常自然的眼神却令我日渐麻木的神经为之震动。
如果说外在的经历是写在脸上的,那么心灵的经历就是映在眼睛上的。我打心眼里欣赏这种眼神,因为它把对外界无所畏惧的勇气流露无遗。这种直视来者的眼光虽然亲切柔媚,但又隐藏着不可侵犯的刚烈秉性,如同用钻石制就的尖刀,既锋利又高贵,容不得一丝邪念存留。
我征求两位女孩同意给她们拍张照片,其中一个欣然答应,另一位扭捏作罢。我让女孩随意站在相馆的门口,身旁就是印有“天使相馆”字样的布帘。一阵轻风吹过,条幅的下角向上掀起,恰好遮住“相馆”,只显出“天使”两字,此时我的快门轻轻开启,一幅准作品就这样诞生了。
谢罢女孩,正欲唤阿七出来。还没张口,阿七已经满面春风跨出门来。
“嘿,哥儿们,这俩女孩好漂亮!是哪儿的,你留没留地址?”
“我根本不认识她们,照张相而已。况且人家已经进去了,不好追着要地址吧!阿七,我们出门在外可不能想入非非,要不会招来天使的复仇!”我回答道。
新疆的面积差不多相当于全国总面积的1/6,这种数量级的庞大甚至表现在称量单位上。返回招待所时,我们打算买只西瓜,所有的报价都是以公斤论。开始我们非常不习惯,因为首先混淆了我们对称量是否公道或价格贵贱的常识性概念,每每都要脑筋转几个弯才能做出判断,而且自己也拿不准是否正确。
除西瓜之外,还买了一种叫做“大囊”的食物,外观像内地的饼子,可形状却有一点大得夸张,或许是特地为走远门的人准备的。另外我还买了两包榨菜,晚餐的预算就在这个范围。
在我们进屋之前,粒粒已经等在那里。一见到我们首先告诉说女友家里请我们去做客,大家一定不要拒绝。早就听说新疆人酒量惊人,一想到赴宴要喝白酒我就心惊肉跳。我推脱说不敢冒这个风险,粒粒再三解释都是自家人,大家量力而行不必勉强,意思意思就可以。
新疆的西瓜可真够甜的,我想一定和这里四季分明的气候有关。西瓜加大囊,三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我们到达新疆后的第一顿晚餐。
忽听着有人敲门,阿七站起来去开门。迎面跨进来一位又黑又瘦看上去年龄至少在35岁以上的女人。模模糊糊听到她反复向阿七说着一个人的名字,阿七再三摇头,提高嗓音向她说明这里没有这个人,而且我们已经包下这间房子。女人不听,冲进里屋和卫生间扫视一通。然后呆呆地站在外屋的空地上,两眼直愣愣盯着我们老半天不言语。片刻的沉寂之后,这个女人突然掉转身扬长而去。
阿七冲我们做个鬼脸,蹑手蹑脚轻轻把门推上。
“嘿,哥儿们,此人来者不善呀!”我说:“此地不可久留,咱得赶快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早早动身。”
“我已经联系过了。”粒粒说:“本来我们可以搭便车到天池和莲花池去一趟,可他们的车坏了,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所以只能改变计划了。”“其实去不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最好不要到什么观光地凑热闹。咱们出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找一份清静,找感觉吗?天池去不了,我可是一点儿也不遗憾。我觉着这次我们要完全实行我们自己的计划,本着这个原则,大城市不去,旅游景点不待。我大致研究了一下新疆地图,从乌鲁木齐出发有两个方向:一条北上,一条先向西而后向南的环路。我觉着我们应该先北上。你们看,这是全疆的公路图,沿着北面的公路穿过克拉玛依向上就是福海。瞧瞧,多大一片水呀,有水的地方定有人家。从这里再往北是阿尔泰地区,在中苏边界一带有个自然保护区。这可能是一大片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段,景致一定很美,我们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看看呢?”我一口气说完,很激动。
“可是阿尔泰那一段好像没有标出公路呀!”粒粒说。
“嗨,管那么多干吗?车到山前必有路!当然我也没把握说一定可以怎么样,不过总可以试试吧,什么都一帆风顺有啥意思?”
这番话虽然说出去了,我暗下里还是禁不住打鼓,尽管在潜意识里明确知道这种选择是对的,反正要走一条一般游人不走的道路,可对于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的确没有多想,再者也没有办法设想。
阿七在一旁没有发言,膝盖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小沙袋,不慌不忙地用手的不同部位有节奏地敲打,手臂每每落下,沙袋上都形成一个深浅相同形状各异的陷窝。据他自己的介绍,现在他正非常投入中医的学习,练习推拿一年多。由于从师名门,单单争取一个报名资格就要花很多力气,所以他练得非常刻苦。
看上去阿七并不反对我的提议,事情自然进入实施阶段。我们商定明天再待一天后天出发。明天的重点是买票和晚上在粒粒女友家的赴宴。
为了顺利完成我们的冒险计划,保证开支需要,我以总务部的名义再次强调如下:第一,公共款项仅限于基本食宿的支出,不得用于任何类似烟酒等奢侈品的消费。第二,每人每天的平均开支不得超过50元。我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减少包括必要开支在内的费用,想办法免费搭车,把住宿费降到最低限度,如果能搭夜车是最划算的,住宿交通一勺烩。由此结余出的钱可以用于有节制地改善伙食,禁止一切玩高档的行为。
我的提议得到一致响应,阿七马上要求所有从西安带来的烟统统充公,用作和司机套近乎拉关系,个人吸烟要另外自购。这一招还真是戳到我和粒粒的痛处,阿七不抽烟,倒使我俩蒙受损失。
次日清晨,一大早粒粒便急着会女友去了,我和阿七跑到长途汽车站,结果次日的车票早已售光,只有两日后的。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在这里干熬两天,这可受不了。我们不死心,又跑到火车站附近打听,终于发现有私营的巴士直达阿尔泰。我们欣喜若狂,毫不犹豫买下3张车票,但终点买到福海。
车票落实后,顿时轻松了许多。回到招待所,阿七继续写他的明信片,我呢,就跑到附近的商店闲转。买了几节电池,另外又买了几包不带过滤嘴的“天池牌”简装香烟。
人的适应性有时是很难捉摸的,这种可塑性在和生存及利益联系到一起时表现得尤其突出。从现在开始精打细算,大家所发挥出的智慧和克己精神有时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反正今晚有一顿美餐在等着我们,我和阿七的中午饭就是把昨日剩下的西瓜扫荡干净,而后洗个冷水澡倒头就睡,一睡就是三四个小时。
新疆是非常典型的北方气候,盛夏时分仍然是早晚凉爽,只有中午炎热干燥。下午四五点出门恐怕是最舒适的了。
离宴会开始的时间还早,我和阿七漫步街头,细细体味乌鲁木齐街头巷尾的风土人情。
街道两旁的小铺子里不时飘出诱人的烤羊肉串的香味。或许是因为中午的西瓜早已从胃袋里消化干净,口水像泉眼一样不停地冒着,吞咽都来不及。
走到街心一个地下道的入口处,看到路旁一家小铺有卖生啤酒的,禁不住想来一杯。和阿七掂量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费用是明摆着的,要喝啤酒就得吃烤肉,这明显在奢侈品的范围,支出计划根本不容许。况且马上就有喝的地方,忍忍作罢了。
虽然这样,心里仍有些依依不舍。满脑子里浮动着啤酒的泡沫,却忘记观察脚下的斜坡,一不留神,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像草垛一样翻滚下去,引得迎面走来的两位姑娘用手捂着嘴哧哧笑着逃开。这可给了阿七大作文章的机会,从此后逢人便讲我被乌鲁木齐的姑娘把魂儿勾走了,看姑娘摔了一跤,差点儿把相机摔坏。
傍晚时,来到粒粒女友家里作客。说实在的,我在学校时举目无亲,根本就没有什么应酬,到别人家做客更是数得着的。
粒粒女友的父母和哥哥热情招呼我们。他们是汉族人,但首先是乌鲁木齐人,所以也可以说他们就代表了新疆人。席间洋溢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气氛,也许有言在先,他们根本没有劝酒。有趣的是,由于诸多众所周知的原因的驱使,我们却禁不住没完没了往肚里灌着,照顾自己。
他们全家都是大嗓门,粒粒女友的妈妈尤其豪放。大家很容易就释放出一阵大笑,动不动就放喉唱上一曲。整个氛围把人感动得忘乎所以,谁也无法抗拒“伊犁特曲”诱人的醇香。
话题扯到我们此行的开支政策,粒粒的女友听说情形如此严酷,心痛得立即决定赞助一把。此时阿七正唱到兴头上,听到这话,立即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表示拒绝。那付表情俨然像慷慨赴死一般壮烈庄严。
宴会达到一个高潮,全家人不断端出一盘盘美味佳肴,一句句豪言壮语与亲切勉励的话搀合在一起,顿时汇成了感人的交响。
平日里我只是喝啤酒,今天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开了白酒的戒。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吃着,一杯一杯往口里灌。渐渐眼前的东西开始无规则地旋转运动起来,手脚不听使唤,连往杯里倒酒都感到力不从心。朦胧间,隐约觉着被谁扶着去了趟卫生间,还在里面吐了一摊。后来的记忆有一段特别清晰,好像是粒粒的女友扶我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那是楼前的简易回廊,虽然没有路灯设置,从各家窗口射出的光亮已经足够看清楚回廊的水泥柱上攀缘的葡萄藤蔓。
仰望天空悬挂着的点点星斗,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状态下呼吸着迷人的晚风,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讲了很多话,嗓门也很大。
我好像大发了一通议论,什么男人如何不易,感情和爱情都需要理解等等。如果清醒时讲这番话恐怕自己都会发笑。
人在酒后往往容易失态,酒精麻痹了高级中枢的皮质,却使得低级中枢的反射显得异常活跃。从这种意义上讲,酒后能够嗜睡的人是值得信赖的,而像我这样酒后嗜吹的人与人不利,与己更危险。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三人被架上一辆出租车,朦胧中记着他们已经为我们付了车钱。三壮士满嘴喷着酒气,阿七还从后排车座不断伸出手拍打着出租司机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大叫:“新疆人好呀!新疆人好呀!”
司机把我们送到招待所大门口,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驾车而去。
三壮士相互搀扶着歪歪斜斜地进屋,大家不约而同地决定要看电视!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发现我们三人都坐在椅子上,对面的电视屏幕还在“呲呲”地闪着雪花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