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左右,火车在乌鲁木齐站停下。阿七在我们出发前已经给军区的朋友发过电报,通知对方接站。所以我们下车时尽管十分疲倦,心情却十分轻松。
像许多城市一样,火车站就是城市的标志。火车站清洁的地方整个城市必然清洁,火车站人多的地方整个城市必然人多。
或许由于出口是朝向东面的缘故,或许是永远只开着半扇门的检票口过于阴暗,走到站台上,除了可以呼吸到清晨新鲜的空气以外,四周的景象并没有给人以新奇的感觉。
天空是晴朗的,而周围是灰暗的。一样的地面上永远扫不尽的垃圾和污水,一样的匆匆忙忙的人流。不过,当麻木的双腿刚刚接触到踏实的地面时,情绪上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走出检票口,来到门前的平台上,第一眼见到乌市的站前广场,很宽敞也很清洁。整个印象和内地其他火车站没有太大区别(虽然我们期待着能有所区别)。
初升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四处晃动着人影。粒粒的女友一出检票口立即被家人欢天喜地地接走,粒粒先随我们安排好住处后再去团聚。
在出站口等候许久,迟迟未见到来接站的人。阿七令我取张报纸,用记号笔大大地写上“乌鲁木齐军区X X X同志”。他让我举着报纸站在台阶上给众人看,台阶下的人像观看马戏表演似的离开我一段距离围成半圈,时而有人面露会心的笑容迎面走来,快到跟前时,却对我的笑容毫不理睬,向着我的后面冲去。回头一看,原来我的身后已经站着一帮同命人。
看着四周的人一个接一个喜出望外地被迎走,我的耐性有点承受不住,让阿七上来替我举着。这样待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毫无反应,我们推测一定是对方没有收到电报或是传导电报的电波还在赶路,再者阿七弄错地址也未尝不可。最后我们决定先找地方吃早点打电话,实在不行,自行安排住处。
走过由站前向两侧延伸的大道,一路上依然是黎明的景象。清洁的柏油马路上行驶的只是早班的大客车,自行车和步行者几乎没有踪迹。清洁工在路旁有规律地打扫着早已被机动车的风力自然而然吹到路边的垃圾。
经过一位清洁工师傅的指点,我们不太费力地来到军区招待所。一般来讲,火车站的附近必定设置党政军铁路等国家机构的招待所。这是历史,也是现实的社会主义特色,大概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形成这样的传统。在当时而言这些设施和便利是令人羡慕的,但在今天就显得陈旧。没有改变的是它的服务态度,但价格似乎很匹配。
阿七打了一通电话,庆幸的是终于联系上了。之后,我们放心地来到招待所门前的小摊,每人要一个鸡蛋一瓶酸奶坐在摊主提供的长凳上吃起来。玻璃瓶的盖子是用厚厚的草纸做就,如果低估了它的厚度,很容易只撕下它的表层,最终不得不用力找到一处薄弱的环节将手指捅入瓶内才能把盖子彻底剥离。撕开后,立刻可以嗅到酸奶特有的味道,顺手将沾在指尖周围的第一滴酸奶放在口里品味,味道真好,奶油接触到口里非常鲜美而过瘾。可能是新疆的酸奶的原料和加工方法独特的缘故,这是我体会到的第一个与内地不同的感受。
我们每人又添了一瓶酸奶,边吃边看着街上的风景。四周的建筑没有看到太特别的造型和装饰,街道的布局也是横平竖直,典型的北方城市。道路上行人和自行车渐渐多起来,已经能够看到维族同胞的身影,但汉族人好像更多些。维族人也不像我们从前在电影里看到的打扮,只是男人的帽子和女人包在头上的围巾比较显眼。
三人回到招待所,房间已经被安排好,是一个配有卫生间的套间,配备电视、简易沙发还有内线电话。阿七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一进门就把门反锁上立即剥个精光,活脱脱一只肥鸭,甩着两只外八字脚先冲进卫生间。火车上蒸馏了三天的皮肤确实需要好好滋润一下。
“哎哟!真他妈的凉呀!”立刻传来阿七的一阵大呼小叫。“怎么搞的?连热水都没有,只好凉水凑合了!”
我不由心里一阵暗笑:“有凉水就不错了!”冲他大喊:“快点儿,我们也要洗呢!”
“没关系,可以两个人同时进行,你用浴池的水管,我用洗脸池的好了!”阿七边洗边应着。
我正在脱着衣服,猛又听着阿七大喊起来:“他娘的,你们快来看!这水池里都是些什么呀,我说怎么不通了!”
我和粒粒慌忙跑进去一看,阿七从水池的排水道里竟掏出四五个黑乎乎的避孕套来,一字排开摆在洗脸池的旁边供人欣赏。真恶心,我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该不是一间黑店吧!也不知床单什么的有没有换过,可别染上那种不明不白的病!
乌鲁木齐的水可真够凉的,说实在的,即使在盛夏里冲凉也够受。水冲到身上直打哆嗦,冲澡已经不能说是享受了。即便这样,我内心已经十分满足,心里还七上八下,一直惦记着房子的费用。根据我的估算,这种档次每人一天至少得十五块。阿七和粒粒说管他那么多干吗,反正有人介绍,说不准一分不花。
我几乎没有在外住宿的经历,遇到像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情着实忐忑不安。这一点他们两位的心理素质显然要比我好得多。
洗罢顿觉爽快,大家各自收拾自己的行李。粒粒匆匆忙忙赶着会女友去了,阿七把相机交给我,说有点毛病让我帮着排除一下。他自己趴在床上开始写明信片。他说这是他的习惯,每到一处都要发送一大打明信片,告诉朋友们他的去向和心得。这种做法令我再次肃然起敬,我实在佩服他为人的细致周到。
我俩各干各的事,房间里格外安静。不一会儿,听到楼道里有人喊:“335接电话!”那声音显然是冲着我们这里。
“咱这儿是335吗?”阿七问。
“我想是吧!”
“我去看看。”阿七从床上爬起跑出门去,没多大工夫就回来了。“什么他妈的事儿呀,是个女的要找XXX,我告诉她我们这房子里没这人,她不信,还叫我别开玩笑!”
我笑笑没吱声,继续摆弄阿七的相机和镜头。阿七在拍照方面是个生手,不过挺谦虚。他知道我从影多年,对我十分信任,说这趟要好好跟我学学。
“335接电话!”
楼道里又传来喊声。
阿七二话没说爬起来又跑出去。他负责外交联络,上午要等电话,安排下一步行程,接电话自然是他的事儿。
不一会儿,阿七气哼哼地甩门进来。“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儿,又是那个婊子。告诉她今天早晨房子换人了,可她愣是不信,什么玩意儿呀!”
“阿七,你猜这人是干什么的呀?”我问。
“哼,肯定不是好东西。说不定是这房子原来住户的姘头。”
“那咱可得小心点,出门别把值钱的东西落下。母狗逼急了比公狗咬人还狠!”
“管她呢,咱仨人呢,还怕她个屁!”
“这倒也是,不过我可听说做这种生意的都和黑社会有一腿。要真是那样,别说咱仨人,就是七个八个照样剁成肉泥!”
“那可太冤了。看来咱还得小心点儿了。”
“这样吧,”阿七说:“我看咱俩还是出去避一会儿,省得那破电话没完没了缠人,正好我得发些明信片。”
“那咱的电话呢?”我问。
“没关系,咱出去也可以联系,咱们也该出去采采风了!”
出门搭车直奔乌市的繁华区。
走在大街上,感到天高地阔。尽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丝毫没有拥挤的感觉。首先让人吃惊的是商店里琳琅满目的陈设,比我见到的许多内地城市还要丰富得多。最吸引我的是那些身着各式民族服装的少数民族同胞。《旅游指南》上记载,这个被称为沙漠绿洲的西域最大都市拥有人口120万,其中有十几个少数民族。乌市是新疆的首府,自然汇集了各个民族的精华。整个城市在动与静的色彩上洋溢热烈而充满动感和穿透力的气氛,用“五彩缤纷”来形容在这里的视觉感受恐怕一点也不过分。
我买了3张新疆地图,这是我们此行最重要的工具。另外还采购了些蜡烛等必备品。从思想上我始终把这次旅程想象得很艰苦,一切可能发生的都必须考虑周全,这也是我作为内务部长应尽的职责。
到一处人群拥挤的路口,阿七忽然不见了。我匆忙左顾右盼寻找。终于发现他正站在一堆人的旁边,煞有介事地调整长焦镜头瞄着一位正在挑选东西的维族姑娘没完没了地比划,那架势十足一记者派头,不少过路人停下来围观。我心里暗暗发笑,站一旁点上支香烟,等待他那漫长的“瞬间”。
“嘿,哥儿们!”阿七兴高采烈地跑上来拍我的肩膀。“真棒,我抓了个好镜头!”
“别逗了,你连胶卷还没有买呢!”
“所以很可惜了!你说我要是装了胶卷该多好!”
“装了也没用,这里是背阴处,你又是用长焦拍特写,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我毫不客气地说。
不得不承认,阿七是个很有城府的人,他可以宽容到对我的刻薄毫不介意的程度。
走过一条街,穿进一胡同,前面出现家小照相馆,小小的门面上飘动着写有“天使相馆”四个字的门帘。阿七说要买胶卷,我随他一起进去,女老板闻声掀起门帘从墙角的小门走出来,热情地招呼着阿七。阿七像老主顾一样和她一边拉家常,一边拿出相机请她排除故障。我立刻成为多余的人,没事可做,心不在焉地浏览起墙上挂着的照片来。
四壁毫无规则地挂满时下流行的“柔光美人照”,全是女孩子的。这种情形在内地随处可见,看来新疆和内地的时尚完全同步。女孩子希望自己比别人漂亮,这种天性大家都认为无可厚非,而我恰恰以为这是非常可悲的。女人总不敢正视现实的自我形象,这一点可以从女人爱照镜子的特点上表现出来。镜子里的面孔没有一面是真实的,照片也不是真实的。除去摄影的技巧之外,首先平面和立体的形象就完全不同。外在的品头论足也和镜子的影像一样,从来不可能全面真实地反映自己,更何况人除了躯壳之外还有肉眼无法看见的灵魂。但是,人或许不能太通明,人生毕竟有很多无奈,如果事事都血淋淋赤裸裸的,人生又哪里有乐趣可言,其实有时候自欺欺人也可当作自我保护的一种武器,难得糊涂嘛!内地如此,新疆如此,全人类都如此。这不,又有两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走进这个小相馆。
阿七还在兴致勃勃地和女老板讨论着相机的问题,那两个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等候着。不知是因为我的牛仔短裤打扮滑稽,还是她们看出我是从外地来的,两人哧哧发笑着窃窃私语起来。
“嗨,你们是本地人吗?”我冲她们发问。
“是的。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女孩子讲普通话,但腔调中略带生硬的地方口音。和我从其他新疆人那里听来的一样。
“你们是少数民族吗?”话问出口,又觉得失礼,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问法。
“是的。”还是刚才那个女孩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