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如果不是期待太多反而容易心安理得。
然而做人的心理状态往往又和生活形式相矛盾。看似小气对生活细节比较能够耐心品味的人往往在心理上更具承受力一些,因为他们已经把可能想象得足够周全。而貌似漫不经心对食物和衣着不太讲究的人却更看重心情感受,更难伺候。
我曾尝试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或感官享受的一面,但终究本性不移,每每被自己的无情打得粉碎。此次西行本来就只是为了发散精神,所以对物质的成分根本没有苛求的前提。
可选择的太多,烦恼自然成倍增长。
如果客观上让你别无选择,就像这北上只有一条道路可走,大家的心态也随之单纯起来。
乌鲁木齐向北就没有铁路了,再走就只能乘公共汽车。所以开始给我们形成一种印象,好像去不毛之地探险,其实后来的一切都证明我们太自作多情了。
我们很快适应了乘汽车旅行的方式。笔直宽阔的大道上映入视野的交通工具很明显地分为两类:或是毫无限速的机动车,或是慢慢悠悠的牲畜车,后者大多只有在中途停车的时候才能看到。
根据我们的预算,乘公共汽车已经是十分奢侈,如果不花钱能搭上马车我们也干。
旅程一开始,我们就完全忘记了新疆和内陆的区别,所到之处遇到的北疆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车厢里除了司机和司机旁边坐的一大家子人貌似少数民族,其他的全是汉人,甚至有不少观光客。小小的汽车里容纳了60多个乘客,路途长,大家又是相互挨着坐,很容易就熟悉起来。
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着几个大学生,一路上和一位十分健谈的中年男人聊得火热。那中年人操一口上海口音,言谈中得知他是个当年支边到克拉玛依油田工作的上海知青。
“哎呀,我们刚来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那时候看到地面上冒出黑乎乎的水都不晓得是啥东西。现在你们看到的井架呀什么的都是我们干了20多年自力更生干出来的呀!不过有些东西到今天还得靠进口。国产的质量不行,那大井架就是德国进口的。现在的克拉玛依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很摩登的喽,高楼大厦……老百姓的腰包鼓鼓,钱多得很呐!”
关于克拉玛依的传说已经听得太多,我们学校专门开办了一个克拉玛依大专班。女多男少,每天上课下课时候,他们的行列简直就是一个时装表演队。如果不是有利可图,学校也没有必要破这个例,所有的学员都能保证及格并拿到文凭。
由此又引出一个话题。关于中国人的购买力,欧美人根本没有眼力,倒是港台的商人更了解中国人。中国的人口是个很大的基数,虽然每一个个体的购买力有限,但是如果大家集中火力购买某种商品,整个国家所显示出的购买潜力是惊人的。
工资本身较其他地区高以外,克拉玛依除了石油没有任何其他的加工产业,有钱没地方花,凭着对内地时髦的向往,他们在花钱上更是非常大方。
我偶然也向那位中年人提问两句,我更乐意让他介绍福海和喀纳斯的情况。他显然无所不知:“福海是个大渔场嘛,当地人把湖叫成海子。福海有个大海子,还有一个小海子。过去民族同胞都不吃鱼,海子里的鱼呀多得用手随便伸到水里就能抓得着。钓鱼?根本就用不着。现在那里成立了渔场,捕了鱼往内地运,还出口哩!哎,看见没有,那不是拉鱼的车子吗?”
顺他的手指看去,果然有好几辆大型的卡车排成长列,每辆后面都拖着一节银白色的金属集装箱迎面驶来,车厢上张贴着醒目别致的冷冻标志。
“说起喀纳斯湖,你们要去那儿可得小心了。那个地方野猪野狗成群,野猪长得和牛一般大。什么?有没有车?有的,每天都有进山拉木头的车子,从阿尔泰出发,你们搭那种车子就行了。没有问题的,大家从五湖四海来到新疆,互相帮忙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前辈的话让我们心里踏实了许多,至少这次北上到达最终目的地是有希望的。
下午5点左右,到达克拉玛依。汽车把我们拉进市区边缘的一处招待所,院子里同时停着好几辆大轿车,游客还真不少。
住宿登记处排满了人,房租每人5到8元不等。我们登记了最便宜的,16人一间,上下铺的床架,房间里还不显得拥挤。
我们抢先冲到水房,痛痛快快洗了个冷水澡,顿时把浑身的疲乏冲个干净。洗罢,三人兴冲冲地出招待所向市内走去。
新疆与内地的时差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下午的6点相当于内地4点左右,正值午后时分。四下里阳光灿烂,路旁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走在路上情不自禁感到赏心悦目。
阿七从我这里讨了几卷黑白胶卷,一边走着,一边端着长焦镜头来回扫描。走到街心处,看到有几个小伙子倚在花坛的围栏上,其中一两个正冲我们的方向喊着什么。我没理会,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听到阿七在后面嚷嚷起来。回头一看,那堆里一位维族小伙正和他纠缠。那小伙边夺着阿七手里的相机,嘴里喊着:“照一张么,照一张么,我给你钱!”
阿七看上去非常恼怒,拼命往回夺着相机。两人拉拉扯扯的,几乎要发生冲突了,我看着心里怦怦直跳。此时又有几个同伙跑了过来,看来真是一触即发了。情急之间,我连忙冲阿七大声喊了几句英文,然后对那帮人喊:“他是老外,听不懂你们的话,别乱来!”小伙子们半信半疑地停下来瞅了我好半天,趁着他们犹豫的工夫,阿七猛力夺过相机飞奔过来。
粒粒凑上来说:“看见没有,差点出事儿!”
静下来之后,我们分析那帮人未必存有恶意。来克拉玛依的观光客为数很多,说不准他们以为阿七是老外,至少看上去有一点中东人的血统。那帮人或许以为他用的相机是一次成像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心有余悸,警告阿七不要臭显。
克拉玛依市的市区并不很大,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或许是她的清洁和绿化了。正如车上的前辈所说,市政建设非常完善和摩登,年轻的姑娘们一个个眉目清秀,穿着整洁大方。我们还在一家小餐馆吃到了正宗可口的四川担担面,在小店里买到了内地流行的口香糖。整个城市的气氛使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几十年前这里曾是不毛之地,并且离内地有几千里之遥。
傍晚时分,我们到离招待所很近的郊外散步。
油井是克拉玛依的象征和景观,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油井像古代战时用的旗杆一样林立,令人肃然起敬。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渺小,甚至连距离感都出现了错觉。
瞄准一处废弃的井架,尝试着一点点接近。走着走着,发现近在咫尺却非常难以靠近。
当我们真正走到它的脚下时,才完全感觉到它的高大和伟岸。
夕阳彤红彤红地映在天边,使人感觉着自己的情绪也被温暖得有些膨胀。我很想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这天与地、人与机械共处的和谐。但始终感到力不从心。
离井架不远,看到一对老年夫妇的背影。他们从临近一堆报废的旧轮胎旁走过,时而相互搀扶着坐下休息一会儿。就在他们的东面,是一条进入市区的道路。往来穿梭的车辆的喧嚣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这份安详是由于已经形成了惰性,还是超然的归宿感所驱使,我无法知晓。旁观者只能唤起诸多联想,对于我而言只是想方设法用相机留住这温馨的瞬间。
在巨大的井架映衬下,两位老人的背影实在是过分的渺小。但有些时候渺小的景物恰恰因其渺小而醒目耀眼。
这张照片由于条件的限制终于没有拍成功,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因为尽管没有被记录在胶片上,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并由此触发了我许多关于人生的联想。我猜想他们应该是一对老夫妇,可能是晚饭后一起出来散步,还可能是来这里回味当年的浪漫。
最后我走到两位老人的身边。看我过来,两老和蔼地冲我微笑。我问他们老家是哪儿的,他们告诉我老家是山东,来克拉玛依已经待了30多年了。我说我的老家也是山东的,交谈变得更亲热起来。我告诉他们我们要去喀纳斯,问他们路上是否安全。老人温和地笑着意味深长地对视一下,然后从容地对我说:“安全,安全,怎么会不安全呢!”说罢冲我摆摆手,一前一后继续向着塔区的深处走去。
看着他们健康硬朗的背影,我发自内心地感慨,但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