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年吉星高照,得以闭门读书,安心写作,倒也怡然自得。可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传入五合板大门的信息量就微乎其微,常有已长白毛的信息传来,在我犹如惊雷贯耳。
前天,有位在深圳任职的朋友来信说,他们筹划已久的《冯长江绘画作品展览》大体就绪,将在今年晚些时候隆重推出,开幕式为300人出席的上等规格,届时会有国内外知名画家和山西、深圳各界头面人物光临,乃该市本年度一大盛事矣!又问我曰:“愿来助兴否?”倘若有意赏光,即正式发来请柬,一切费用无须我自拔一毛,且惠赠豪华型《冯长江画集》一册,云云。
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冯胖子乃是我在本省画界一友,他即将推出大型画集,并在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窗”——深圳举办“个展”,本人竟楞不知道,这接收功能也未免太过疲软了。
我与长江的结识,说来也算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缘分。
那年我独下河东,在黄河边上荡来荡去。忽一日,但见陡岸之上,秋风楼下,也徘徊着一个孤独的身影。他那颗巴尔扎克式的大脑袋忽而北望龙门,似在倾听自晋陕峡谷奔涌而下的千里河声;忽而遥望风烟弥漫中的潼关城,似看到历代兵家相争的金戈铁马;忽而于烈火夕照中隔河凝视太史公祠,居然潸然泪下;忽而仰天浩叹,狂吟起两千年前汉武帝在此所作的千古绝唱《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画家冯长江,颇有点“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的艺术家的沉郁洒脱劲儿。这一点倒正合我的脾气。开读冯长江,以此为始。两人时相过从,或通信函,切磋艺业,感慨人生,本是同龄人,心自有灵犀。随着友情的建立,也叫我这个普通的美术爱好者逐渐读懂了他的作品,读懂了他的心。记得两年前,当我在他家翻箱倒柜地看完其全部作品后,就极力撺掇他快出画集,快搞“个展”,且为之预言曰:必将一炮打响!因为他那时已经不仅拥有国际金奖作品和全国金牌作品,更有“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其他尤物,一旦露面,不愁倾城又倾国。可他却只把宽脸一沉,槽牙一锉,恶狠狠地说:“不!得甩出更棒的货色!”
这种自甘沉潜久蓄的艺术风骨,倒也令人肃然起敬。记得当时我即心赠一联曰:“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此后的三晋画坛乃至国内外画坛上,他都将是一个“拼命三郎”式的竞争者。如今两年一晃而过,他积极出画集、办“个展”,莫非真搞出了“更棒的货色”?我倒要打破“三年不拜客”的自许诺言,前去看个究竟。
这次,我不仅重温了长江的旧作,更细读了他的新画。说到新作不算多,40多幅。可谁也不敢因为梅里美一生创作欠丰,就把他从欧洲文学史上一笔勾销。艺术作品都得凭质量取胜,何况长江多是工笔,有时一幅画得磨掉个把月甚或更长的时间,两年拿出40多幅正经货色就不易。真正要叫我说,如今谁能再画出一幅《向日葵》,当个活着的梵·高,别说两年,花掉20年也值!可当代中国的作家艺术家,一个个猴精猴精的,有几人想去学那无比悲惨的梵·高?——且住,走题了。
纵观长江作品,一方面,你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是一位具有明显中国特色、中国气魄的画家,那以线造型的意识,那些纤工素手、苗条颀长、秀眼弯眉的女性形象,那充满宁静和谐的幽深格调,那“微茫惨淡”、“有丰致有缥缈”的表现人格、蕴涵对生命宇宙体验的笔情墨象,那隐含在作品深层的“出天地、超万物”的道家出世观念,无不打着传统的钤记,出露着中华民族精神的文化断层,令人不由会想到古代壁画,想到多姿多彩的民间艺术,想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等古画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作品,尤其是新作,又明显地不安分于、不拘泥于传统窠臼,充满标新立异的骚动,奔突激荡的狂热,强烈显明的当代意识和个性色彩。我欣赏着,品味着,比较着,联想着……猛地,心里响起一种声音,一种极纯粹却又极复杂的和声,对,绝对是一种和声。我顿时想起康定斯基,这位现代派画家在评论奥地利作曲家瑟恩堡时说,后者的音乐能把人们带入一个不用耳朵而用心灵去领会音乐的境界。而长江的作品,尤其是其中的那么几幅画儿,也完全可以把人们(至少是把我)带入一种不用眼睛而用心灵去领会韵味的境界。我们的老祖宗评画时也讲究以气韵为第一。黄铖说:“六法之难,气韵为最”;方薰说:“气韵生动为第一义”;张彦远说:“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可气韵这俏玩意儿谁能用眼睛看到?不凭心灵凭什么?所以对高档次的画展,你千万别说去参观,你得说:“听画展去”才够派儿。
那么,以笔者的粗质陋材,能从长江绘画中“听”出些什么呢?下面不揣冒昧地一一道来,就教于方家指点吧。
长江喜欢画马。马,是中国画家笔下的传统题材。画马高手,代有人出:唐韩干的《牧马图》,宋李公麟的《五马图》,元任仁发的《二马图》,清王致诚的《十骏马图》,直至现代画马大师徐悲鸿的《群马图》等,都是高悬国门的传世之作。但是,你遍读先辈名家杰作之后再看长江的《骏马图》等画马之作,还是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且看那窄小坚强的马头,丰腴饱满的躯干,细瘦有力的四肢,已在历代名作中所难见;更有那浓密排比的十分夸张的马鬃,犹如巨大的发冠,舒展飘逸的马尾又恰似行云流水,充分集中了画家的天赋表现语汇,算得上匠心独运,别有天地。特别要指出的是,细读历代画马名作,一般背景不作点染,或是大同小异的山林、草地,不无单调雷同之感。而长江的画马之作却别开生面,推出一个又像山水又像云霓的大写意的新奇背景,不仅没有喧宾夺主之虞,反而给主体的马儿平添了“腾昆仑而历四极”的雄伟神奇的气势,犹如行空之天马,通灵之神骏,不能不说是个大胆的创举。
长江参加过多处古寺古墓壁画的临摹复制工作,在传统线描上下过大工夫。这从他画马之作中尤其看得清楚。中国画的重气韵,主要也就表现在以线造型上。这可是真正的国粹!线的传统可以上溯到仰韶时期的彩陶绘画、晚周帛画、楚器漆画和汉唐壁画。无数画家经过几千年的艺术实践,把线描的生动美妙和神奇变化发挥到了极致,它不仅表现物体,还传达情绪和感情,成为一种音乐般丰富奇妙的美的语言。这对现代西方有头脑的艺术家也颇有滋养和启迪。罗丹深感“单独地强调出那要紧的线,这需要一种决断力”;保罗·克利则说得更重感情:他要“与线条携手同游”!作为黄皮肤的新生代中国画家冯长江,不管他画马、画山水、画人体,乃至画那幅康定斯基式的《城市》,都可一眼看出他的线描师承和渊源所自,骨子里怎么也是中国精髓。还应指出一点,中国画的线也讲究两种,一种是有形之线,一种是无形之线。能够从物体表面概括出有形之线来固然需要很高的审美能力,而能画出无形之线则更不容易。因为所谓无形之线,那讲的是一种“势”,一种“气势”,由构图章法、黑白虚实、笔墨色彩,尤其是作画者的气度素质和修养功夫多种因素造成的总的运动的倾向性,是贯穿或统领整个画幅的大的运动线,是全画气韵的纲与核,古人称其为“龙脉”。只有具备了驾驭无形之线的高超本领,那笔下的画儿才算真正有了“势”,有了“气”,有了“韵”,成为艺术品而不是工匠之作。我绝不敢说长江已经精于此道,那是瞎吹胡捧,但说他已品出内中况味并在苦苦力行,大概不会惹人反感吧?
别看长江五大三粗的,其实他是个挺痴迷于想象的细心人。即使在当年我翻动他那些早期的不成熟的作品时,也敏感到善于想象是他的天赋优势和潜能所在。而今面对新作,更感到他那双自由幻想的艺术翅膀已羽毛丰满,坚韧有力。其实,当今一切卓有成效的作家艺术家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无不借助于新时代所产生的想象力,即得到现代科学、技术、哲学等滋养激发而产生的想象力,尤其是潜意识学说的推出,无疑扩大了文艺创作的天地。诸如梦境、儿童意识(儿童真是最伟大的幻想家,一根竹竿就是他胯下的千里追风驹)、原始人的创造,甚至精神病患者的信手涂抹,都会给作家艺术家从旧传统中“腾跃”出来以很大的启发。艺术,只能是幻想的艺术。幻想,就是人生对于“无限”和“自由”的追求。艺术想象力的高低,实在是文艺家或成龙或变虫的最重要的素质之一。
喜欢梦,时常耽于梦境,是长江想象力的主要源泉。且不说他那些《梦》、《夏之梦》、《噩梦》、《远古的梦》等直接以梦为标题的作品,便是他所有作品,你去仔细“听”吧,无不传来梦里乾坤的种种古老而神秘的声音。如果说《夏冥》和《琴诉》是两首古老浪漫的梦幻曲,那么,《大树》就是一首震撼人心的梦的交响乐。
先看《夏冥》和《琴诉》。冥者,夜也。《诗·小雅·斯干》曰:“哕哕其冥。”在夏夜里,一位怀春少女在做着怎样的梦?画家在左上方画了只《天问》里称作玄鸟而《离骚》里称为凤凰的东方神鸟,又在左下方画了株怪异的、传说中只有少陉山才生长的开白花的神草,这就更增添了梦幻色彩。在《琴诉》里,那像竖琴又不像竖琴究竟不知道是什么琴的物什,所弹何音呢?在诉人间怨恨?还是儿女私情?抑或是梦中妙境?同样给人一个东方哲学式的幻想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