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们背对着夕阳,在厂外的铁轨旁一边走一边聊着各自的作业有没有写完。走着走着,看到一个能够容下一辆小轿车的土坑,在这片草都不长的荒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这个土坑,让大家兴奋了好一阵子,跳下去又爬上来,有意要在身上沾满泥土,沾满干净的泥土。伙伴们把在坑里逮到的螳螂绑在铁轨上,顺着铁轨望向远方,伴随着火车“呜呜”的汽笛声,有人喊道:“来了!来了!”,飞驰的车轮把那只可怜而又无知的小螳螂压成了贴在铁轨上的几根草,大家围观了一会儿,或许小螳螂的死少许释放了由于作业没有做完而带来的压力。
这是一个平常的星期日傍晚,但是没有比星期日的傍晚更加伤感的时段了,就像快乐的舞会结束后,孤独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些热情、美丽和愉悦都已成为过去。不自觉地把这种悲观情绪传递给了伙伴,看着他那略显失落的样子,有点自责于把这种小情绪拿来分享。
我的童年在90年代的工厂大院里度过,那是一家国营的面粉厂,占地面积很大,分厂区和职工宿舍区两部分,用一道大铁门隔开。厂区里有办公楼、幼儿园、篮球场和花园,花园里有个池塘,池塘中间有座漂亮的假山。池塘的水很深且有些浑浊,记忆里掉进池塘是会被淹死的。有次沿着池塘的边沿走,走着走着走了神,在池塘边沿的拐弯处一脚踩进了水里,而后整个人失去平衡,扑进了池塘里。在水里向上看着晃晃悠悠的办公楼,仿佛掉进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恐惧也没有慌张,后来不记得是怎么被捞上来的。或许是由于这个池塘的原因,所以把这些都扩充进了厂区,孩子们常被拦在大铁门外。职工宿舍区里有三排破旧的平房和七栋白墙蓝顶的新住宅楼,还有一栋又臭又脏的单身宿舍楼,我的家就住在中间一排平房的中间一户。
转进平房的胡同,脚下踩的灰色石板发出“噔噔”的晃动声,石板下面是下水道,时不时会嗅到一阵酸腐的臭味,左侧是职工住的红砖砌成的破旧平房,右侧是小小的储藏室,但大多数人都把它用做厨房。每家门口都有一个巴掌大的排水口,废水、尿、屎什么的都往里面倒,而后顺着下水道流走。
邻居们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里玩,他们说这个孩子既干净又可爱且有礼貌。柔软顺直的黑发挡住了一字型的眉毛和一半略有些招风的耳朵,细长而明亮的眼睛下面是一只小巧挺拔的鼻子,丰满圆润的小嘴配上精致嫩白的小脸,而随时带在脸上的害羞表情又多了一份教养,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这是个女孩,而且还有很多漂亮衣服,除非是被强迫,否则从不穿自己不喜欢的衣服,好像天生就对服装特别有见解,看到那些穿着丑陋笨拙的人时常会产生疑问——难道他们不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挺难看吗?
在快要上小学之前,父母带我搬到了这里住,在刚搬来的那段时间都是和女孩们玩,因为邻居都是些女孩。我们穿着父母的衣服玩过家家,念着口诀跳皮筋,互相数着比谁踢的毽子多,印象最深的是一起在门口的排水口上面拉屎,并且没有人介意。有天,四五个男孩打打闹闹的向我走来,带着疑惑的表情说:“你是男的吗?是男的就和我们一块玩。”而旁边的女孩则严肃地说:“别和他们玩,你看他们有多脏。”男孩们看我并没有要和他们玩的意思,说着:“他是女的。”而后勾肩搭背的走了,看到他们搭在一起的肩膀和混在一起的汗液,感觉确实挺脏。
邻居们的称赞声并不能使愉快的一天更加愉悦,或许是已经习以为常,或许是在等待坏事的来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奇怪的想法——每天都有好事和坏事,如果今天全是好事,那就要小心了,收获多少好事就要承受多少坏事。一直被这个概念纠缠着,所以当有好事发生时并不会特别的开心,而当有坏事发生时却又有种格格不入的愉悦,或许这是对倒霉又敏感的孩子的诅咒。今天会得到怎样的坏事呢?没有比父母之间的争吵更加适合的了,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地望向屋内,希望地上没有破碎的杯子或盘子,出乎意料且让人高兴的是爸爸去值夜班了,没有比这更加完美的周末了。
爸爸是独子,在厂里做保安,是接替了我爷爷的位置,这在当时是份不错的工作。爸爸有着暴烈的脾气,不会与你讲道理,因为他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总能为自己奇怪的过失找到难以理解的理由。爸爸生气时只是为了发泄而发泄,骂人时常吼:妈了个比。我搞不懂这四个字有什么意思,以为这是来自野兽的嘶吼声或是魔鬼的惨叫声,而慢慢的,当愤怒的时候,内心也会出现这四个字,感觉没有比这四个不明意思的字更带有发泄感的了。此外爸爸还有轻微的强迫症,例如:每次关好门总是不放心,要么回头看了又看,要么回来再关一次,为此妈妈常和他吵架。
妈妈在棉纺厂上班,从家去单位要骑30分钟的自行车,而且上夜班要走黑路,路的两边没有路灯,需要爸爸接送,而妈妈实在受不了爸爸的缓慢,常常不等他就走了。妈妈说自己第一眼就没看上这个男人,觉得他长得像外国人。枯黄卷曲的长发,惨白的皮肤,永远也睡不醒的一双小眼睛,过于高挺的大鼻子和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再加上棱角分明的小脸颊,像是一只怪物,若不是姥姥极力的撮合才不会和他过呢。而妈妈面容慈祥,留着一头让人夸赞的乌黑顺直长发,粗黑的眉毛时而又带点凶恶,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一只像是少了鼻梁骨的小鼻子,通红又丰满的嘴唇,圆润的脸型和黒黝的肤色,身材匀称健康。年轻时的妈妈总想着去厂里工作而没有选择考大学,刚工作那会儿老爷还生气地说:跟了共产党大半辈子,居然还没有你的工资高。
不久之后学校就开学了,面粉厂里的孩子们在区里最好的小学上学,那是所坐落在市中心的一所学校,地处商业区的中心位置,火车站就在不远处,周围环境嘈杂。学校是座白色建筑群,校门是一道单薄的银色自动伸缩门,没有拱顶,朝西正对着喧嚣的马路,马路两旁摆满了各种摊位,摊位兜售着贴纸和玩具等等一些让人流连忘返的小东西。校园周围用贴着绿色马赛克的水泥墙与外界隔开。进入校门,正面是一座5米高的白色大理石雕像,雕刻着一男一女两位学生,左手分别抱着一本书,右手举着火把。下面黑色大理石的石墩上刻着8个金色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雕像左边是低矮的白色大礼堂,全校师生开会时就在大礼堂里进行;右边是漂亮的花园,而为了保护花园里的花草,学校规定学生不可以进入花园。雕像后面是条横向的走廊,走廊左右分别通往两座教学楼,略旧的白色教学楼在晴天看上去有点儿脏,而在阴天看上去却是这一片最干净的建筑。走廊后面是被教学楼环绕的喷泉水池,水池由几个圆形拼接而成,在夏天能够喷出清凉的水柱,在冬天则又被冻成结结实实的冰块,春天和秋天则显得死气沉沉,学校为了安全而禁止学生靠近水池。水池后面是座造型独特的白色艺术楼,外形模仿一艘帆船,但更像是一座外星飞行器。艺术楼后面是体育场,有煤渣跑道、长着杂草的足球场和4个篮球场,还有各式的双杠单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