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10
当列文思索他是什么人和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他因找不到答案而绝望;但是,一旦他不再向自己提这个问题时,他就仿佛懂得了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活着,因此他坚定地和明确地行动着和生活着;甚至在最近他比以前活得更加坚定和明确。
六月初,他返回乡下以后,又重新干起了他惯常干的事。农田事务,同农民以及同邻里的交往,家庭事务,代替其兄长和姐姐的产业,同妻子和亲属们的关系,对于孩子的照料,还有从这年春天开始,他迷恋上的饲养蜜蜂的嗜好,——这些活动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他所以要做这些事,并不像以前那样,遵照什么公认的理论觉得必须这样做,恰恰相反,现在,一方面他对过去为了办公益事业的失败而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因为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以及忙于应付从四面八方堆到自己身上来的事务,他就把公益事业完全置之脑后了;而这些事务之所以缠住他不放只是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做这些事,因为他觉得这些事非做不可。
从前(这差不多从童年时期开始,一直到他长大成人),当他努力要做成某件对大家,对人类,对俄罗斯,对整个农村有益的事时,他感到愉快,但是做起来,总是不如人意,又没有充分的信心认为事情是必须做的,而且开始似乎觉得事情很重大,可后来事情却变得越来越渺小,直至最后不了了之;现在,当他婚后越来越满足于为自己而生活了,虽然他想到自己做的事情有时无任何乐趣,但却认为他做的事是必不可少的,还发现他做的事比以前好多了,规模也比以前大多了。
现在他就像犁一样,往土里越扎越深,不犁出一条沟就不能从泥土中拔出来。
家庭生活过得像父辈们和祖辈们一样,也就是说,像他们那样教育孩子,让孩子具有他们那样的文化教养,这无疑是必要的。这就如同饿了应该吃饭一样,而且吃饭,就需要做饭,就需要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把农业这部机器运转得有收益。同样无疑的是,就像有债必须偿还一样,需要把祖传的田产管好,让儿子当作遗产接受下来时,对父亲说一声谢谢的话,就像列文感谢祖父为他创立了家业一样。为此,他就不应该出租土地,而是要自己来经营、饲养家畜,往田里施肥,种植林木。
如同不能抛弃抱在怀中的婴儿一样,不可能不去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姐姐的事,不去管习惯于跑了来向他讨主意的所有的农民的事。还需要操心让请来作客的妻姊和她的孩子们,也让自己的妻子和婴儿过得好些,也不能不在一天之内抽出哪怕是一小部分时间同他们一起度过。
所有这一切再加上打猎的嗜好和新的养蜂的嗜好就成了列文生活的全部内容,可是当他想到这些时,觉得这对他毫无意义。
列文非常明确地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之外,他也准确无误地知道他应该如何去做,知道哪件事先做,哪件事后做。
他知道雇工人应该尽量便宜一些,用预先支付一部分钱的办法来控制他们,这虽然非常有利,但却不可取。他虽然对农民有怜悯之情,但缺乏饲料时他把禾秸给他们,收他们的钱却认为是应该的;客栈和酒馆虽然能赚钱,但却应予取缔。砍伐林木应该处罚得尽量严厉,但是对赶入田里的牲畜却不能处以罚款,也不能扣留牲畜,这虽然使护田人很伤脑筋,并让农民无所顾忌。
彼得每月要付给放高利债的人百分之十的利息,需要借给他一笔钱把他解救出来;但是却不能允许拖欠地租的农民不交租和延期交租。不能容忍管家不把草场的草割完而把草白白糟蹋掉,但是种植了小树的八十俄亩地上的草却不能去割。不能饶恕一个工人在农忙时擅自回家料理他父亲的丧事,无论他多么可怜这个工人,还是要扣除在大忙季节旷工的工钱,可是却不能不给那些老而无用的家仆们按月发放口粮。
列文也知道,回家时应该首先去看身体不舒服的妻子,而那些已经等候了他三个钟头的农民们却可以再继续等下去。他也知道,尽管收蜂群会使他感到满足,但是他却放弃这种乐趣,让养蜂老人独自去做,而自己却要同找到蜂场来的农民们谈话。
他做得对,或者他做得不对,他不知道,并且如今也不想去弄明白,而且还不想去谈去思考此事。
议论来议论去就会引起他的疑惑不定并且妨碍他看清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当他不再思索而只是过日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在自己心里有一个清白的法官来裁决两种做法都有可能时,判断出哪一种好,哪一种坏,而一旦他的做法不好时,他立即就能够感觉出来。
他就这样生活着,他不了解也无法了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目的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又由于这种无知而如此痛苦,以致担心会自杀,与此同时,他又坚定不移地在生活中为自己开辟一条独特的明确无误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