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您看!先生,我过的就是这般美妙的生活。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小树林,累得精疲力竭,又没东西吃,骡子全丢了,什么也没有了。加西亚,唐加伊尔生起一堆火。您猜猜这个凶残的加西亚干些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和唐加伊尔凑着微弱的火光,开始玩起牌来。我躺在地上,望着星空,想着雷蒙达多,觉得自己还不如像他那样死了的好。卡门蹲在我的旁边,不时地打起一阵响板,轻声唱着歌。后来,她靠近我,装着要凑着我耳朵说话,不由分说吻了我两三回。
“你是个魔鬼。”我对她说。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去高辛了。第二天早上,一个牧童给我们送来了面包。我们在那儿呆了整整一天,晚上便向高辛靠近,等着卡门的消息。可是毫无音信。天亮之后,我们看见来了一位骡夫,赶着两匹骡子,还带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撑着一把阳伞,另外还有一个姑娘,好像是她的侍女。加西亚对我们说:
“圣尼古拉给我们送来了两匹骡子和两个女人,我倒宁可要四匹骡子。不过也没关系,我去把他们截住!”
他拿起短铳以小树丛为掩护,向山下的小路走去,我和唐加伊尔跟在他后面,和他只隔着几步远。当赶骡的一伙走近的时候,我们一跃而出,喝令他们停下。当时我们这身打扮足以让人吓得趴下,可是那个女的,却并不害怕,还看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嗨!你们这些蠢货,竟真把我当作贵夫人了!”原来她是卡门。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她完全变样了,如果换一种语言说话,简直连我都认不出她来了。她从骡背上跳下来,低声同唐加伊尔和加西亚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
“金丝雀,在你还没绞死以前,我们还会见面的。我要为埃及的事上直布罗陀去,你们不久就会得到我消息的。”
她告诉了我们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躲上几天。之后,她和我们就分手了。这个姑娘真是我们这伙人的救星,我们不久便收到了她给我们弄来的一些钱,还带来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将有两个英国绅士经过某一条路,从直布罗陀到格林纳达去。明人不必细说。他们有的是英国金币,加西亚要杀死这两个人,但是我和唐加伊尔都反对。结果只劫走了他们的钱和表,还有衬衫,这是我们最需要的。
先生,一个人变坏是不知不觉的。一个美丽的姑娘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为她与人打架,闯了祸,不得不逃进山里,连想想也来不及就从走私贩子变成了强盗。自从劫了两个英国阔佬的钱财之后,我们觉得直布罗陀周围的环境对我们很不利,便进入龙达山区。先生,您和我谈起过的那个约瑟玛丽亚,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出外打劫时总带着情妇,那是个美丽的姑娘,乖巧、朴实、性格温和,从不说一句下流话,而且对他忠心耿耿!……可他却使她受尽痛苦,他自己见女人就追,还要骂她打她,竟然有时还要吃醋。有一次他戳了她一刀,唉!她却比以前更加爱他。女人总是这样,尤其安达卢西亚女人。她对自己手臂上的伤疤非常得意,总是把它露出来给人看,像是在炫耀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除此之外,约瑟玛丽亚是个最没情谊的朋友!和他合作决没有好处……一次我们一起抢劫,他安排得非常巧妙,竟一人独吞了好处,而把许多麻烦和倒楣事儿留给了我们。好了,我还是继续说我的事吧:我们一直没得到卡门的消息,唐加伊尔说:“必须要有一个人去直布罗陀打听一下,她可能已筹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很愿意去,但直布罗陀熟悉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
“我也是,他们都认识我,我和龙虾们(西班牙人对英国士兵的称呼,因为英国士兵穿的制服颜色很像龙虾。——原注)开过好多玩笑,而且我只有一只眼睛,很难化装。”
“那么就只能是我去喽?我该怎么做呢?”我说。一想到能见到卡门,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他们对我说:
“或者坐船或者从圣洛克走,随你的便。到了直布罗陀以后,在船码头打听一个卖巧克力的人住在哪儿,她叫洛罗娜。你找到她之后,就可以知道那边发生的事了。”
我们说定先三人一起去高辛山。我在那儿和两个伙伴分手,然后装扮成一个水果贩子去直布罗陀。到了龙达后,一个帮里的人替我弄到一张护照。在高辛他们又给我弄来一匹驴子。我将桔子和甜瓜放在驴背上,上了路。到直布罗陀以后,我发现那儿的人对洛罗娜很熟,但她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狱。据我看,她的失踪便是我们与卡门失去联系的原因。我把驴子寄在一个牲口棚里,带着桔子进了城,假装兜售桔子,其实是想碰碰运气,是否能遇上一个熟人。那儿是各国盗贼汇集的地方,简直是一座巴别塔(出自《旧约?创世纪》。传说天下人本说同种语言,他们找到一块平地,想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的塔,上帝为了惩罚他们的大胆,使造塔的人各说一种语言,彼此互不了解,塔就造不成了。这座塔就叫“巴别塔”。),因为在街上走十来步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出有许多埃及人,但我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我们彼此明白都是干同一行的,但不知是不是同一帮的。我白跑了两天,有关洛罗娜和卡门的消息一点都没得到,我打算买些东西后就回到我伙伴那儿去。不料就在这天黄昏,我走过一条大街时,听到临街的一扇窗户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卖桔子的!……”
我抬起头,看见卡门倚着阳台栏杆,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红制服,戴着金肩章的军官。他头发鬈曲,俨然一副爵爷派头;而她呢,穿得非常华丽,肩上披着披肩,头上戴着金梳子,全身都是丝绸衣服,而且这个女人始终这般模样,总是不断地咯咯笑。那个英国人用生硬的西班牙语叫我上楼去,说太太想买桔子,卡门则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上来,别大惊小怪的。”
确实,对她,没有什么可以觉得奇怪的,我不知道遇到她时我心里是喜还是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头上扑着粉,他把我带进一间豪华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你装着不懂西班牙语,装着不认识我。”然后转身对那个英国人说,
“我对您说过,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个巴斯克人,你可以听听他们的话有多古怪。他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是不是?就像一只在食柜里偷吃东西时被逮住的猫。”
“你呢。”我用土话对她说,“你像个不要脸皮的婊子。我真恨不得当着你情人的面,在你脸上划上一刀。”
“我的情人?”她说,“你真想得出来?你为这个蠢货吃醋!你比在冈底雷约街那晚上更傻了。你这蠢货,我现在正在干埃及买卖,而且还干得不错,你没看出来?这座房子是我的,龙虾的金币不久也是我的,我现在正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去。”
“而我呢,”我对她说,“如果你还是用这种方法干埃及买卖,我会叫你永远不敢再干。”
“啊,什么!你不是我的罗姆,有什么权利指责我?连独眼龙也都觉得我这样干很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惟一能够自称为是我情人的人,你难道还不满足吗?”
“他在说什么?”那个英国人问。
“他说他渴了,想喝水。”卡门回答。
然后她倒在沙发里,为自己这样的翻译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这个姑娘一笑起来就无法和她论理,所有的人都和她一起笑。这个英国大个子也跟着像个傻瓜似的笑了起来,吩咐仆人给我拿喝的来。
在我喝水的时候,她说:
“你看见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了吗?如果你想要,我以后就给你。”
我回答说:“我宁肯丢掉一个指头,也要把你的那个阔佬抓到山里,每人拿把‘马基拉’比一比。”
“马基拉是什么意思?”英国人问。
“马基拉就是桔子的意思。”卡门笑个不停,说道,“把桔子叫作马基拉,你说怪不怪,他说他要请你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好吧,明天再带点马基拉来。”
我们正说着,仆人进来通报晚饭已经准备好,于是英国人站起来,给我一块钱,伸出手臂让卡门挽着,好像他自己不会走路似的。卡门还在笑,并对我说:
“小伙子,我不能请你吃晚饭,明天,听到阅兵的鼓声你就带着桔子到这儿来,你会找到一间比冈底雷约街那间豪华得多的卧室,你会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卡门希达,然后我们再谈谈埃及的买卖。”
我没有回答。当我走到街上时,那英国人还对着我喊:“明天再带点马基拉来!”我又听到卡门在哈哈大笑。
我走出来后,不知干什么才好。晚上也没有睡觉。第二天早晨,我对那个背叛我的女人恨透了,真想马上离开直布罗陀,不去见她。但是鼓声一响,我就泄了气,背上一筐桔子,跑向卡门的住处。她的百叶窗半开半掩,我看见她那黑色的眼睛正在窥视我,那个扑粉的仆人立刻把我带了进去,随即卡门叫他去干事,支开了他。当剩下我们两人时,她突然又像鳄鱼一样大笑起来,并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么漂亮,打扮得像圣母那样纯洁,芳香迷人。……家具上盖着丝绸,窗帘绣着滚边……可我还是一身强盗打扮。
“我的情人!”卡门说,“我真想把这儿的一切都砸了,放火烧掉房子,逃到山里去。”
接着是百般温柔,随后又是一阵大笑!……她不停地跳舞,扯破裙子的荷叶边,又蹦又跳,做鬼脸,耍怪腔,淘气得连猴子也甘拜下风。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
“听着,我们谈谈埃及的买卖。我想叫他带我到龙达去,我在那儿有个做修女的朋友,(说到这儿,她又大笑起来)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我以后会告诉你是哪儿,你们把他截住抢个精光!最好把他结果了。但是,”她补充说道,(这时她脸上露出一副狞笑,她有时会有这种可怕的谁也不想模仿的笑容。)“你知道该怎么干吗?让独眼龙打头阵,你们跟在他后面。这只龙虾非常勇敢,非常机灵,而且他有一把很好的手枪……你明白吗?”
她突然又一阵大笑,使我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但是他是我的伙伴,有一天也许我会为你杀了他,不过要按我们家乡的规矩办,我成为埃及人只是个偶然,在有些事情上,正如俗话说的,我永远是纳瓦尔的好汉。”
她又说:
“你是个笨蛋,是个傻瓜,是个十足的外族人,你就像一个矮子以为自己能把唾沫吐得很远就是高个儿了。你不爱我,你走吧。”
当她对我说“你走吧”的时候,我可不能走。我答应动身回伙伴那儿去等那个英国人。而她呢,也答应我一直装病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去龙达。我在直布罗陀又呆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乔装打扮来我的旅馆看我。
我出发了,心里早已有了打算。知道了卡门和那个英国人要经过的地方和时间之后,我回到约定地点,找到唐加伊尔和加西亚,他们在等我。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过夜,用松果生起一堆旺火。我提议和加西亚玩牌,他接受了。第二局的时候,我说他作弊,他笑起来,我把牌往他的脸上扔去。他想抓他的短铳,被我一脚踩住了,并对他说:“据说你的刀法和马拉加的雅克一样好,你想和我比试比试吗?”唐加伊尔想把我们俩拉开,我先捶了加西亚两三拳,他一气之下,胆子也大了,抽出他的刀,我也抽出了我的刀。我们两个都叫唐加伊尔闪开,留出空地,让我们公平交手。他见没法阻止我们,只好躲在一边。加西亚已经弯下腰,做出猫捉老鼠的架势。他左手拿着帽子作盾,刀尖朝着前方,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的防备架势。而我,采用的是纳瓦尔步伐,笔直地面对着他,左臂高举,左腿在前,刀子靠着右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强大,他箭一般向我冲过来,我左脚一转,他扑了个空,而我的刀却已戳进他的喉咙,戳得那么深,以致我的手伸到了他的下巴下面。我猛地把刀子一转,不料用力过大,刀断了,他也完了。像手臂般粗的血柱把刀尖喷了出来,他像一个木桩似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唐加伊尔问我。
“听着,”我对他说,“我和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我不愿意有别人占有她。再说,加西亚是个恶棍,我忘不了他对可怜的雷蒙达多下的毒手,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可都是好样的,你说,你可愿意做我生死与共的朋友吗?”
唐加伊尔向我伸出手。他已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了。
“真见鬼,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他叫起来,“如果你向他要卡门,出一元钱他就会卖给你。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明天怎么办?”
“让我一个人干。”我回答他,“现在我谁也不怕了。”
我们埋掉了加西亚,将帐篷搭在两百步以外的地方。第二天卡门和那个英国人带着两个赶骡子的以及一个仆人来了,我对唐加伊尔说:
“我去对付那个英国人,你去吓唬吓唬其他那些人,他们都没有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