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她说的不错,我要是聪明一点,从此不再去想她就好了。但是自从在冈底雷约街度过那一天以后,我心里就怎么也丢不开她了。我整天在街上徘徊,希望能遇见她。我向那个老太婆和那个卖油炸鱼的打听她的消息,他们都说她去拉罗洛(意译为红土。——原注)了,这是他们对葡萄牙的称呼。也许是卡门叫他们这么说的,因为我不久就知道他们在说谎。自冈底雷约街那天以后又过了几个星期,我正在一个城门口站岗。离这个城门不远的地方,城墙上有一个小缺口,白天有人在那儿干活,到了晚上,那儿就设一个步哨,以防那些走私商贩。那天白天,我看见里拉?帕斯蒂亚围着哨所兜了几圈,和我的几个伙伴聊天。大家都认识他,对他的煎鱼和炸糕尤为熟悉。他走近我,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没有。”我回答道。
“那么,您马上就会有了,老兄。”
他没有说错。晚上,我被派在缺口处放哨,队长刚刚走开,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卡门,但嘴里还是大声喝道:
“走开!这儿禁止通行!”
“别吓唬人好不好。”她说着,并让我看出是她来了。
“什么!是您?卡门!”
“是的!老乡。闲话少说,谈正经的。你想不想赚一个杜罗(西班牙古银币。)?等会儿有几个带包的人要经过这里,你让他们过去吧。”
“不行,”我回答,“我不能让他们过去。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冈底雷约街时却没想到什么命令!”
“啊!”我只要一想起那天,心里就乱糟糟的,“那天忘了命令还值得。但今天我不需要走私贩子的钱。”
“好吧,如果你不想要钱,那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到多洛黛老太婆家里再去吃一顿饭?”
“不!”我竭力克制自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我不能这样做。”
“太好了,如果你这样不知好歹,我就去找别人。我去叫你的长官到多洛黛老太婆家去,他看上去倒挺随和的。他会派一个该管的管、不该管就不管的小伙子来站岗。再见了,金丝雀。有朝一日来了一道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高兴哩!”
我的心一软,又把她叫回来,答应并向她保证,只要我能得到我惟一需要的报酬,我可以让整个波希米亚族的人都过去。她立刻发誓第二天就履行诺言,并且跑去通知等在附近的朋友。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帕斯蒂亚也在,全扛着英国走私货。卡门为他们望风,一旦发现有巡逻的,就打响板通知他们。但是她并不需要这么做,走私贩子一眨眼就把一切都办妥了。
第二天,我到冈底雷约街去,卡门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情绪很不好。
“我不喜欢做事不爽快的人。”她说,“你第一次帮我的忙比这还大,但并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报酬。昨天,你却和我讨价还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好了,你走吧,这是一个杜罗,是给你的酬劳。”
我差一点把那枚银币扔到她头上去,我竭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揍她。和她争吵了一个小时以后,我气冲冲地走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像疯子似的东走西逛。最后我进了一座教堂,坐在最暗的角落里,哭了,热泪禁不住簌簌地往外流。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道:
“嗨!龙(“龙”和“龙骑兵”在原文中是同一个字,而唐?约瑟是龙骑兵,所以卡门这么说。)的眼泪!倒可以让我用来做媚药。”我抬起眼睛,只见卡门站在我的面前。
“好了,我的老乡,还在生我的气吗?”她对我说,“不管我想些什么,我还是爱上您了。因为您一离开我,我心里就乱得一团糟。瞧,现在是我来问您愿不愿意去冈底雷约街了。”
于是我们又和好了。但是卡门的脾气就像我们家乡山区的天气:刚刚还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突然会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她答应我在多洛黛家再见一次面,但是她没有来,多洛黛告诉我她又为埃及的事去拉罗洛了。
我对此已有了经验,明白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我到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去找她,我每天到冈底雷约街去不下二十次,不时地请多洛黛喝两杯茴香酒,几乎已把她收买了。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她家,卡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是我们队里的中尉。
“快走。”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气得直冒火。
“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个中尉对我喝道,“滚,快滚!”
我却一步也动不了,像得了瘫痪一样。那个军官生气了,他见我没走的意思,而且连军帽都不脱,便揪住我的领子,使劲把我摇了摇。我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抽出剑来,我也拔出我的刀,握在手上。老太婆拉住了我的手臂,那个中尉给我当头一剑,我的脑门上至今还留着那个伤疤。我后退一步,一甩手便将多洛黛摔倒在地。这时,那个中尉向我追来,我一刀刺穿了他的身子,他扑在我的刀上死了。卡门连忙吹灭了灯,用波希米亚语叫多洛黛快逃走。我也逃到街上,拚命奔跑,但不知往哪儿去才好,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我。我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原来是卡门,她一直没有离开我。
“好一只愚蠢的金丝雀!”她对我说,“尽干些蠢事,反正,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会让你倒霉的。不过放心吧,和一个罗马的佛来米德女人(这是一句切口,用来称呼波希米亚人。“罗马”在这儿不是指那座不朽的城市,而是指波希米亚族。波希米亚人称夫妻为“罗米”,所以他们自称为“罗马”。在西班牙能见到的第一批波希米亚人可能来自荷兰,所以又称佛来米德人。——原注)交上朋友,什么都有办法。先把这块手绢包在头上,把腰带扔给我,在这条小路上等着,我过两分钟回来。”
她一转身便不见了,很快又给我带来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条纹披风。她让我脱下制服,用披风裹在我衬衣的外面,这样穿戴好以后,再加上头上那块包扎伤口的手帕,我活像一个瓦朗西纳的农民了。塞维利亚有很多这样的农民,他们是来兜售居法(“居法”是一种植物的球状根系,可作可口的饮料。——原注)糖水的。然后她把我带到另一条小路的尽头,走进一幢房子,样子和多洛黛家的很像。她和另一个波希米亚女人帮我清洗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干得比军医还出色,又给我喝了一点不知什么东西。最后,她们把我安置在床铺上,不久我就睡着了。
这两个女人大概在我的饮料中放了些她们秘制的催眠药,因为我睡得很死,第二天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得厉害,而且有点发烧,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回忆起头天晚上发生的那场惨剧。卡门和她的朋友在为我包完伤口之后,就蹲在我的床边,用她们的土话交谈了几句,好像是在讨论我的病情。然后两个人一起叫我放心,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不过我得尽快离开塞维利亚。因为,如果我被抓去,必定会被枪毙。
“小伙子,”卡门对我说,“你必须找点事做做才行。现在国王既不会给你米饭也不会给你鳕鱼(米饭和鳕鱼是西班牙士兵通常的食物。——原注),你必须自己去谋生,你太笨,做不了小偷(指灵活机智地偷,而不是用暴力。——原注),但是你很机灵,而且很结实,如果你有胆量,就去海边,当走私贩子,我不是说过要让你给吊死吗?这总比挨枪子儿强。况且,如果你学会怎么干,日子会过得像王爷一样,只要不落在海岸警卫队和志愿队(指一种不属正规军编制的独立部队。——原注)的手里就行。”
这个魔鬼般的姑娘就是用这些花言巧语给我指出了新的生活道路。老实说,那时候我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既然我已经犯了死罪。还要说吗,先生?她没费多大事便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和叛逆的生活能使我和她紧紧地联在一起,从此,她对我的爱情也会忠贞不二了。我常听说,有些走私贩子,骑着骏马,拿着短铳,身后坐着情妇,驰骋于安达卢西亚各个地区。我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带着这个可爱的波希米亚姑娘,在重山峻林之中奔驰的景象。当我向她讲述这些的时候,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并对我说,再也没有比搭营露宿的夜晚更美的事了。每一个罗姆都会带着他的罗密钻入用三个铁箍支起的上面有帐幔的小帐篷。
“如果有一天,我能把你带进山里……”我对她说,“我对你就放心了!在那儿可不会有什么中尉来和我争你了。”
“啊,你是个醋坛子。”她回答说,“你真是活该,你怎么这么蠢啊?你没有看出我爱你吗,虽然我从来没向你要过钱?”
听她这么说,我真想把她掐死。
简而言之,先生,卡门给我弄来了一套便服,我穿着它出了塞维利亚没被人认出来,我带着帕斯蒂亚的一封信去热雷兹,找一个卖茴香酒的商贩,那是走私贩子聚会的地方。他把我介绍给这群人,其中头儿的绰号叫唐加伊尔,他把我收在他这一伙中,我们出发去高辛,在那儿我见到了卡门,这是她预先和我约好的。每次行动,她都替我们的人当密探,而她在这方面干得很出色,谁也比不上她。卡门刚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和一个船老板说定了,装运一批英国货过来,由我们去海岸卸货。我们在埃斯特坡纳附近等待,货到之后,我们把其中的一部分藏到山里,带上余下的回到龙达。卡门在我们之前先到了那儿,是她通知了我们进城的时间。
这第一次买卖以及后面几次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走私比士兵生活更合我的心意。我常常给卡门带些礼物。我有了钱,还有了个情妇,心里很舒坦,没有什么悔恨。因为,就像波希米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在寻欢作乐的人,生了疥疮也不会觉得痒!”我们到处受到款待,伙伴们对我很不错,甚至还非常尊敬我,因为我曾经杀死过一个人,而在他们中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过这等经历的。不过,这新的生活中最令我激动的是我能经常看到卡门,她对我从来没这么好过。但是,在同伙们面前,她并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发誓不对他们说关于她的任何事。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是那么脆弱,无论她如何使性子、发脾气,我都依从她。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一个规矩女人那样。我太天真了,竟相信她真的把过去的习气都改掉了。
我们这一帮有八到十个人,只在关键时候才聚在一起,通常总是三三两两出没于城市乡村。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职业作掩护,有当锅匠的,有当马贩子的,我呢,是一个卖针线杂货的商贩。但是由于我在塞维利亚所干的倒霉事,我不大在一些热闹的地方露面。有一天,或者更可以说是一个晚上,我们约好在维吉尔山下碰面,唐加伊尔和我两人先到,他显得很高兴,对我说:
“我们又要有一个新伙伴了,卡门又干了一件漂亮事,刚把她的罗姆从塔里法监狱救出来。”
我已开始听懂些波希米亚语了,因为我的伙伴们几乎都讲这种话,“罗姆”这个词使我一愣。
“什么!他的丈夫!她难道结过婚了?”我问我的头儿。
“是的。”他回答,“和独眼龙加西亚,一个和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亚人。可怜的小伙子被判了苦役,卡门用花言巧语迷住了监狱的医生,救出了她的丈夫!啊,这个姑娘真行,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想把他救出来,什么都试了,却没成功,直到最近换了一个军医,才得了手。看来这一次她很快便找到了对付这个军医的办法。”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您是不难想象的。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加西亚了,那真是个波希米亚养育出来的十恶不赦的坏蛋;皮肤黑,良心更黑,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凶残的恶魔。卡门和他一起来的,她当着我的面称他为罗姆,而又趁他转过头去时,对着我使眼色、做鬼脸。我很生气,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说话。第二天早上,我们带着走私货又出发了,不料路上发现后面有十来个骑兵在跟踪。那些老是自吹自擂,口口声声说要杀人放火的安达卢西亚人,此时却都吓得魂不附体,四处逃窜。只有唐加伊尔、加西亚和一个从埃西加来的名叫雷蒙达多的漂亮小伙子,以及卡门还保持镇静,其他人都丢下了骡子,跳入马队进不去的沟里。我们无法保住牲口了,只能赶紧把最值钱的货物卸下扛在肩上,力图翻越险山陡坡逃命。我们先把货包往坡下扔,然后蹲着身子滑下去。这时候,敌人向我们开枪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子弹嗖嗖地飞过,倒也不觉着害怕。有一个女人在面前,不怕死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我们终于逃脱了,只有可怜的雷蒙达多腰部挨了一枪,我扔下包裹,竭力想把他抱起来。
“蠢货!”加西亚对我嚷道,“带着一具死尸叫我们怎么办!把他结果了吧,别丢了我们的线袜。”
“放下他!”卡门对我大叫。
我累坏了,不得不在一块岩石后面放下他,稍作休息。加西亚走过来,端起他的短铳往他的头上连放几枪。
“现在没人有本事认出他来了。”他望着雷蒙达多的脸说。一连串的子弹已经把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