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十九年四月中,凤都已经告别了严寒,迎来了春神。凤都城郊,十里花香,城春草木深。
皇帝淳于文越派往西凉的使臣团整装待发。淳于文越在皇宫正南门上,与使臣团的正副使挥手告别。
萧沐昀和月山旭行完礼之后,分别上了马车和马,带领逾百人的使臣团和十几车的物品,正式出发前往西凉。
淳于文越目送使臣团离去,头也不回地问身边的淳于翌,“你认为此次使臣团能否顺利?”
“儿臣愚钝,不敢妄加评论。”淳于翌谦逊地答道。
淳于文越微微侧过头,又问,“户部尚书曹闫坤关于楚州大仓善后的那份折子你看过没有?有什么想法?”
淳于翌思虑再三才说,“此事应由父皇定夺,儿臣不便插嘴。”
淳于文越轻笑了一声,手拍着栏柱上的石狮子头,“朕让你参加朝政也有几年了。以前觉得你年少,朕还有很多时日可以调教于你。如今几年过去,叫你说说对政事的看法,你却依然只懂得推诿给朕。翌儿,一国之君,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决断?你如此懦弱,国家将来如何能够交到你的手上?”
淳于翌连忙跪在地上,“请父皇责罚!”
“罢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淳于文越抬手让他起来,“你从小就与一般的孩子不同,朕也不是今日才知。如今你大了,也该早些成家立业。趁着这次去永川,好好和太子妃相处。记住,皇帝只有牢牢掌握住军权,才能算是真正的皇帝!”
“儿臣记住了。”淳于翌低头。
淳于文越看着他的模样,又担心又无可奈何,只是摇了摇头,就转身下楼了。淳于翌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眸光幽沉。大佑的三大军,几乎分刮掉皇室的所有军权,淳于文越为了防止各将领拥兵自重,先是把月山家的独子月山旭,编入禁军。而后又把湄洲的炎氏兄弟调了一个到朝中做刑部尚书。明为升,实为监视。最后又于一年前,以荀梦龙年事已高为由,让他卸甲还朝。但纵使如此,这些已经在皇帝手中控制的将领,依然对三大军有绝对的影响力。
淳于翌心知肚明。恐怕这也是为什么父皇会选择荀香当太子妃的原因。湄洲的炎氏必定支持炎贵妃所生的宜姚公主,而他和月山旭虽然为好友,却也只能算跟炎贵妃势均力敌。只有争取到荀家的支持,他这个无能的太子才算是稳稳地站住脚跟。也就是所谓的,没有军权的皇帝,只能受制于人。这是大佑几代皇帝由惨痛的经验得出的教训,这一代的皇帝淳于文越,更是亲身经历过军权分散得到的恶果——三大军哗变,史称宇文之变。
顺喜过来说,“殿下,都准备好了。”
淳于翌点了点头,收起思绪,“走,我们去瑶华宫。”
荀香自被淳于翌弄醒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精神,坐在马车里还不断地把头歪在淳于翌的肩上,待淳于翌侧开身子,她又醒过来,坐了一会儿,又周而复始地打瞌睡。
“太子妃,你能打起精神么?”淳于翌终于忍无可忍。
荀香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太子,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能提前说的吗?”
淳于翌扭头看窗外。
好吧,这算是明确的拒绝。荀香悻悻地问,“太子,为什么我上次回娘家的时候,又是弄几百人的护卫队,又是弄太子妃的凤辇。到了你出宫却什么都不要,只要带个小顺子就行了?”
淳于翌云淡风轻地说,“因为你是太子妃,而我是太子。”
“……。”荀香闭上眼睛想,自己还是乖乖地睡觉吧。
马车又行驶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停下来。荀香经不住好奇,率先跳下马车,发现这里是凤都郊外的一个小山头,而下面就是出凤都必经的官道。荀香不解地问,“太子,我们来这里干嘛?”
淳于翌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没过一会儿,官道上就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似有一个人数众多的队伍正往这边行来。荀香探身往下看,见队伍最前头的那匹马上,坐着器宇轩昂的月山旭。他穿着一身坚毅的盔甲,束着头发,里面是靛蓝色的长衫。而月山旭的旁边,一个骑兵举着大佑的旗帜。
荀香猛然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使团的队伍。这是不是同时意味着,她能看见表哥?!
她这么想的时候,底下的月山旭忽然抬起头来,跟她四目相对,但仅仅是一瞬,他又平静地转移目光到淳于翌那边。荀香也不介意,冲他挥了挥手,又使劲盯着队伍中找萧沐昀的影子。
月山旭忽然调转码头,到萧沐昀的马车旁边,用剑拍了拍车厢。
萧沐昀从床上探出头来,刚想询问月山旭何事,见月山旭的剑柄直指身后的左方的山头,他便顺势看了过去。在看到荀香的那一刻,他很吃惊,又看到站在荀香身边的那个男人,忽而又轻柔微笑。他朝着荀香的方向抱了个拳头,山上的淳于翌愣了一下,微微点头致意。
男人的世界,远没有女人那么麻烦。有的时候,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够交流。
月山旭低头对萧沐昀说,“殿下特意带太子妃来与你告别。这是太子妃写给你的信,你在路上慢慢看。”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厚厚的信封来,递给萧沐昀。萧沐昀有些意外,信居然是通过月山旭传达到自己手上的?但转念一想,既然太子会带荀香来送自己,顺带送一下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荀香用力地挥手,也不知道萧沐昀看见没有,刚想喊一声,淳于翌适时地阻止,“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妃私自出宫送萧沐昀出使西凉吗?”
荀香有些挫败。虽然她知道淳于翌是为自己好,但好不容易能出宫来送表哥,怎么可以错过机会?她心里这样想着,便动作麻利地攀上了身旁的大树,摘下一片叶子来。
顺喜连忙跑过去,在树底下做出要接的动作来,“太子妃,您担心,担心那!”
“小顺子,你放心吧!爬树对于我来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荀香说完,把叶子放进嘴里吹了出来。空旷的山头,清静的早晨,足以让这声音传到每一个使臣团成员的耳朵里。
使臣团里起了不小的骚动,众人纷纷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来处。只有马车里的萧沐昀听着声音,轻轻地哼了起来。这是当年,他与荀香初识时特意给荀香写的曲子。当时小荀香因为他要返京,极为不舍,哭了一天一夜,他是用这首送别曲,才换来了脱身。
他手里拿着荀香写的信,信十分厚实,想来有好几页。信封上的署名歪歪扭扭,还点了一滴墨汁在上头。他忍不住想笑,但当目光落在腰间的祥云玉佩上时,忽又变得暗淡。
这块玉佩,是淳于瑾所送。这个女子能给他关于美好爱情的一切,但这样的女子,太高贵,太不容易被掌握。有多少次,他扪心自问,他们的爱情,会不会犹如昙花一现。但每次只要一看到她,见她对自己展开的笑容,心就不由得柔软,所有的不确定都会破碎。他已经被她吃定了呵。
荀香坐在树上,把一首曲子完完整整地吹完。等她把叶子拿下来时,使团的队伍已经行远,只在视野的尽头,留下淡淡的一点光影。
她叹了一声,正想从树上下去,谁料脚一个踩空,整个人从枝头上掉了下来。顺喜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念着,“完蛋了,完蛋了!这回最少也要断手断脚了!”
荀香也紧紧地闭着眼睛,准备结结实实地摔一跤。可是她却稳稳地落入一个温暖有着清香的怀抱,就像跌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她从指缝间看到自树顶流泻下来的日光,像是闪光的珠子一样,浮动在男人的周身。男人的眼睛,像是茫茫沙漠里头的那湖月牙泉。风沙侵袭了数百年,上千年,那眼泉水却仍是那样透彻,坚定不移地落在沙漠的深处,证明这个世界上确有亘古不变的守望。
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鸣沙山一样,为这眼执着的泉水而动容。
“荀香?说话!”淳于翌摇了摇怀中痴呆的人,她却一动不动的。他单膝跪地,把她放靠在自己的膝头,“你别吓我,快说话!”
荀香这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能够烤熟两只鸭子了!她一下挣开淳于翌站了起来,“没……没事。”
淳于翌抬头看着她,“你的脸很红。”
“……。”荀香转过身,迅速地跑回马车里,就差把脸埋在车中的地毯底下了。她懊恼地捶了捶地,恨自己怎么就忽然间对美色不能自拔了呢?
回宫的路上,荀香一直在面壁思过。淳于翌看她一个人在那儿碎碎念,便开口问道,“你在念什么?”
荀香低着头,仍然自顾自地念。
“炎贵妃生辰的礼物,你想好了没有?”
荀香终于停下来,背对着淳于翌说,“父皇不是下过圣谕吗?说炎贵妃不欲大肆铺张,要把办寿宴的银两全捐给近畿军营中因楚州大仓被烧而缺粮的将士。”
淳于翌靠在马车璧上,无比嫌弃地说,“太子妃,你该不会以为寿宴取消了,寿礼就可以免了吧?早上流霞宫那边已经去送贺礼了,绣宁也准备好礼物,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交差。”
荀香这才急了,转过来说,“你怎么不早说!我一点都没准备啊!”
淳于翌露出“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淡淡地说,“永川有一种自温泉产的黑泥,对驻颜有神效。这次去永川,你带一点回来,送给炎贵妃当贺礼吧。”
荀香听了,眼睛一亮,“太子英明!哈哈,这天底下就没有你办不到的事情嘛。”
淳于翌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不敢再跟她对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起,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成为了一束照入他内心的强光。这些年他不愿与人争,更无意染指朝堂,他觉得自己想要保住的只是一条命而已。可当这束光突兀地闯入他的生命,他发现自己开始要得更多。想要保护自己,也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再是被动地等待挨打,而是想伸手,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种感觉,可以谓之勇气,亦或是因为某个人,生命开始有了全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