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学时代7
穿越黄金之门
汤姆就这样在金斯芬顿一直读到第五个学期,他已经十六岁了,而麦琪,则和露西表妹一起在弗洛斯河边古朴的莱斯海明镇上念书,那是阜尼斯小姐办的寄宿学校,在那儿她们很快地成长起来,甚至她的姨母都认为快得超乎想象。她写给汤姆的最初几封信里,总要附带问候一下费利浦,还提及他的许多事情,可是得到的答复却只是简单的几句,所说的也只不过是汤姆的牙病和他帮花园里盖草屋之类的琐事。在假期里,她听汤姆抱怨费利浦又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古怪、爱发脾气,不禁苦恼起来。
她意识到他们不再是很好的朋友了,她经常提醒汤姆在他腿受伤时费利浦对他的照顾,劝他要永远爱费利浦,但他总是同样地回答:“嘿,又不是我的过错,我又没有做对不住他的事。”在他们以后的求学生涯里,她难得看到费利浦。他在仲夏季节总要去海边,在圣诞节也要隔上好久,她才能在圣奥格镇的街上碰到他一次。每次邂逅时,她总想起曾经许下的诺言,可是,如今身为一位进了寄宿学校的年轻小姐,吻他已经是不可想象的神话,而且费利浦也从未指望过如此。现在,已然穿越了黄金之门,这个诺言,就如童年许多别的甜美动人的誓言一样,失效了,就如在四季诞生前桃花灿烂、桃子成熟并排挂在枝头的时候,在伊甸园里的旦旦信誓,失效了,再没有兑现的可能。
可是,一旦等到他们的父亲真正开始那场打了许久的官司,威根姆马上成为撒旦的代言人和塔利弗对抗,甚至连麦琪也伤悲地感觉到,他们再不可能和费利浦亲近了。只要一听到威根姆的名号,她父亲便勃然大怒,而且她亲自听他说,如果那个驼背儿子能活到继承他父亲不义之财的那一天,那么上天一定会惩罚他。“孩子,你在学校尽量避免和他来往,”他对汤姆说。这时候斯特林先生又招收了两个弟子,所以遵从这个吩咐并非难事。斯特林先生的崛起,虽不及流星的迅捷——那些钦佩他口若悬河之才的人对这位声如洪钟的教师的期望——他的境况渐入佳境,他的开销也随之增长,但仍和他的收入不成比例。
汤姆学校里的课程,磨粉机一般单调地继续着,他的智力也依靠一些莫名其妙、令人厌烦的概念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发展。可是,假期一到,他带回家的那些柔美的风景画、鲜艳夺目的水彩画却愈发宽大,还有满是练习和问题的练习簿,里面的字也越来越好看,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搁到里面去了。假期一到,一两本新书总要被携带回家,这可以表现他在历史、基督教教义和拉丁文学这几个学科上,经历了一些不同的阶段而有了长足的进步。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有了这些书籍以外,并不是一无所获。汤姆已经听惯了、说惯了所谓有教养阶层的话语,尽管每一门功课他都不专心。但这些课程还是教会了他一大堆模糊、零碎、无聊、无效的概念。塔利弗先生见到这些超出他批评范围的成就的现象,也就想当然地以为汤姆的教育大概总是不赖的。他尤其注意到地图这门课的消遁,以及算术课的递减,但他并没有正式与斯特林先生提及。求学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如果不把汤姆送到这儿来,又有什么别的更有益的地方让他去呢?
这时候,汤姆已经开始他在金斯芬顿最后一学期的生活,从看见他从雅各布斯的学校回来后的这几年里,他的变化翻天覆地。如今他已是一个有着魁梧身材的青年,举止没有半分笨拙和愚蠢,羞涩之情也不在言语之中表露,即使稍显害羞,也只不过是骄傲和腼腆揉合在一块儿的冒失和切合身份的象征而已。他身穿燕尾服,颈系领带,密切关注自己嘴唇上的茁壮成长的汗毛,每天总欣赏一下自己已买了一学期仍没有动用过的剃须刀。为了养病,费利浦在秋季那一学期就已经离开了学校,打算到南方过冬。这个变动让汤姆在毕业前几个月里常常心神不定。而且在这个学期里,父亲的官司已经显露出解决的曙光;因而未来的家庭生活对他而言是更圆满了。汤姆是根据他父亲的言谈推断的,因而他相信一定能击垮皮瓦特。
汤姆并不奇怪几个星期以来没有收到家里的信,因为他的父母并不经常地通过无聊的无必要的信表达他们的慈爱。可是,在将近十一月底的一个阴冷的清晨,他九点进了书房,不多会儿就听说他的妹妹在客厅里等他,这让他十分惊讶。通知他的是斯特林太太,她让他独自一人到客厅里去。
麦琪也长得高挑了,头发编成辫子高盘着。她还只有十三岁,可却跟汤姆几乎一般高;这时候的她显得比汤姆要年长一些。她摘了帽子,把粗大的辫子从额头上轻推到后面去,仿佛不堪它的重负似的;一双眼睛焦急地向着门口张望时,年轻的脸上遮掩不住疲乏的神情。汤姆一进来,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上去,紧搂着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他。她对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易变的心情,所以并不奇怪他以如此严肃的姿态打招呼。
“哎呀,麦琪,这么冷的早晨,你怎么一早就来了?坐马车是吗?”汤姆说,这时她退到沙发那边,把他往身边拽。
“是的,坐的公共马车。我从关卡那边一路走了过来。”
“为什么不去上课呢?学校还没有放假吧。”
“爸爸催我回家,”麦琪说,嘴唇微微颤抖,“我呆在家里已三四天了。”
“爸爸还好吗?”汤姆说,略微有点着急。
“不是很好,”麦琪说,“他不很舒坦,汤姆。官司快完结了,我特地来通知你,因为我想在你回家之前知道对你比较好,我不想仅仅给你一封信便宣告完事了。”
“官司没有打赢吗?”汤姆急忙说,他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来,站在麦琪面前,两只手突然往口袋里一插。
“输了,亲爱的汤姆。”麦琪颤抖着抬起头,望着他说。
汤姆呆住了,对着地板发怔,一两分钟没有说一句话。随后他问:
“那样的话爸爸需要交纳一大笔钱了?”
“不错。”麦琪无可奈何地回答。
“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汤姆说得很轻松,没有预料到那一大笔钱的损失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爸爸估计很郁闷吧?”他看着麦琪,接着说,还幼稚地以为她激动不安的表现只不过是女孩子遭遇意外所常有的态度罢了。
“是的,”麦琪仍旧有气无力地说。接着,由于汤姆还没有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得不尽量解释得详尽一点。她急切地大声说,好像“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似的,“哦,汤姆,他就要失去磨坊,失去田地,失去所有的一切。他现在已一无所有、一贫如洗了。”
汤姆吃惊地望了她一眼,脸霎时变白了,浑身直打着哆嗦。他一言不发,又在沙发上坐下,痴痴地往窗外看去。
汤姆根本就没有担忧过他的将来。父亲骑的总是好马,而且拥有一座豪宅,还充斥着一种富有阶层所都有的自信而审慎的气度。汤姆怎么也没料到父亲会摔跟头。他以前听别人谈起这样的不幸时,总以为是一件奇耻大辱,而且从不会把这种观念和他任何一位亲戚尤其是他的父亲联系在一起。因为他自负出自一个有名望的家族并且以出生和成长在那里为骄傲,他听说圣奥格有一群好自我显示而又无钱达到目的人,他还听到这些人的朋友在谈及他们时总掩不住轻视和非难。他深信他父亲很富裕,爱花多少就可以花多少,这个信念成了他毕生的信仰,而且自从在斯特林先生那儿接受教育以来,他更增加了享乐的人生观,他常常这样想:等他长大以后,他一定要做个杰出的人物,有自己的马、狗、马鞍子以及漂亮小伙所应具备的其他装备,让他可以自信地跟当时圣奥格镇的那帮人比一比,那些人也许自以为有着比他更高的社会地位,因为他们的父亲们要么有着专业职业,要么有着大油坊。至于他姨父姨母们的预言和否认的摇头,对他的事置之不理,只觉得他们都是讨厌的家伙。自从他开始记事以来,他们总是在他身边吹毛求疵般地挑剔。他父亲可不是如此,通情达理得多。
汤姆的唇边冒出了软毛,可三年前那一套孩子气的梦想仍深深扎根在他的思想和期待里,改变的仅仅是外在的形式而已。如今,一个猛烈打击把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
麦琪发现他脸色苍白,默然地颤抖着,不由得惊恐万分。还有其余的事——更严重的打击等着他来承受。最后,她搂紧他,略带呜咽地说:
“哦,亲爱的汤姆,亲爱的,别太忧郁,好歹要忍耐一下。”
汤姆回过脸,驯服地让她带着请求的表情吻他,这时候他不禁泪水盈眶,他悄悄用手抹去眼泪。这个动作仿佛提醒他什么,他振奋了一下精神,说:“麦琪,我陪你一同回去,爸爸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让我回家?”
“没有,汤姆,爸爸让你回去,”麦琪说,她害怕让他难过,竭力压制自己的激动。如果她告诉他所有的一切,他承受得了吗?可妈妈想让他回去,可怜的妈妈!她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啊,汤姆,家里的情形一塌糊涂、满目凄凉。”
麦琪的嘴唇更白了,她几乎像汤姆一样浑身哆嗦。两个可怜的孩子拥抱得更紧了,两个人都在颤抖——一个面对着还模糊不清的可怖的事实真相,另一个真真切切地凝望着可怕的事实。后来,麦琪说话了,声音很低,就如贴着身边:
“还有——还有——可怜的爸爸——”
麦琪无法说出来,可是这样吞吞吐吐教汤姆无法忍受。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不要是因为欠债而被投进监狱里去,他担心起这样的结果来。
“爸爸在哪里?”他问时显得很焦急,“麦琪,快告诉我。”
“他在家里,”麦琪说,她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困难,“可是,”她稍微做了个停顿,又接着说,“他精神错乱了。他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从那以后,除了我他谁也不认识了,他好像丧失了神志、没有了知觉。——啊,爸爸,爸爸!”
说完这句话,因为刚才努力控制着的麦琪的哽咽,似潮水般猛烈地倾泻而出。汤姆觉得心里闷得很,连哭的眼泪都被隐匿了。他对这个变故了解得不如亲眼所见的麦琪那样清楚,他只感到仿佛有一种真正的苦难开始沉重地逼近。他痉挛般紧拥着悲极而泣的麦琪,但是他的脸色却很凝重,没有一滴眼泪——两只眼睛发愣——就好像乌云突然挡在他的生活道路上似的。
可是,不久麦琪又蓦地克制住自己,她想到了一件事,就仿佛有一个惊人的声音在召唤她,使她立刻行动起来了。
“我们得起身离去,汤姆——容不得我们再耽搁——爸爸会挂念我的——我们务必在十点钟赶到关卡那边去坐公共马车。”她匆匆下了决心说,一边擦拭眼角的泪珠,一边站起来拿她的帽子。
汤姆不由自主地跟着站起来,“麦琪,等一下,”他说,“我得约斯特林先生讲一下,打过招呼再走。”
他以为他得走到学生的书房里才能看见斯特林先生,可是半路上便撞见了。斯特林先生听见他妻子说,麦琪来找她哥哥的时候看上去好像发生了什么变故,这时他想兄妹两人也待在一块不少时间了,就走过来问一问情况并且顺带着安慰几声。
“先生,我得回去了,”汤姆在过道遇到斯特林先生的时候,突然说,“我必须立刻陪我妹妹回去。我爸爸的官司输了——他失去了他的所有财产——他病得很重。”
斯特林先生听了很难过,就像一个慈悲的人那样。他预计自己会因此而减少一笔收入,可是他不太在意,他很严肃地同情地看着这兄妹两人,因为他的年轻岁月也是和悲哀走在一起的。等他知道麦琪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她又如何急着赶回去,他就催他们赶快动身,只对尾随其后的斯特林太太悄悄说了点什么,她随即转身离去。
汤姆和麦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正准备动身,斯特林太太拿了一只小篮子走了出来,把它挂在了麦琪的胳臂上,说:“亲爱的,路上别忘了吃一点东西。”麦琪以前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感,这时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了,默默地吻了吻她。悲哀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体验到一种全新的感觉,默默的一吻便是她心中这种感觉的第一个表示——人类对无私帮助的由衷的感动,使人们有了亲切的友谊,好似在冰封寒冻中日益憔悴的人们,只需一个普通平凡的同伴,就能唤醒心底最深切的感情。
斯特林把手搭在汤姆肩膀上,说:“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希望你不要忘了时常告诉我你的境况如何。”随后,他又握住了麦琪的手,紧紧地握着,但并没有道别的语句。汤姆常常想,当他毕业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他将异常愉悦!可是现在,他的学生时代却仿佛是一个已经结幕的愉快的假期。
不久这两个纤细的年轻的背影在延伸到远方的路上逐渐消逝——不久便在那突出的树篱后匿迹了。
他们一起往前赶,奔向他们悲苦的命运注定的新生活,从此天空里再不见没有愁云惨雾遮掩的阳光。他们已经步入遍布荆棘的旷野,而他们童年时代的黄金之门也在他们身后沉重地砰然关闭,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