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1
发生在家里的事情
塔利弗先生刚刚知道自己被判败诉,而皮瓦特和威根姆在官司中胜诉的时候,一般碰巧注意到他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这样一个充满自信、脾气暴躁的人并不为这个打击所动摇。他自己也作如是观。他想让别人明白:如果威根姆或者任何人想当然地认为他被击垮的话,他仍必定会发觉他们的想法是非常错误的。他看得非常清楚,这场官司拖了太长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财产所能抵偿的费用,可是他自以为能想出巧妙的法子,预防一切不堪设想的后果,以免在别人面前撕破面子。他本性中的顽强固执和反抗的精神被挤压得越出了常轨,在紧接的考虑解救途径的日子里,他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机会,他想通过这些手段来应付他的危机,而且,即使面对这样的困境,他依旧是道尔考特磨坊的塔利弗先生。他和他的律师高尔先生商谈后,从标登姆骑马回家,在路上许许多多法子满头满脑地涌现,难怪他涨红了脸。
拥有这块田地抵押权的费尔莱是一个有头脑的明事理的家伙,塔利弗先生自信,他事实上清楚地知道什么事会给自己带来收益;不然会很高兴地把所有财产包括磨坊和住宅都一概应承下来,而且会让塔利弗先生把磨坊租下来,还会借钱给塔利弗,允许塔利弗用在磨坊生意上赚到的钱来偿还本金和缴付优厚的利息。生意上挣到的钱统统归费尔莱,塔利弗想得到的只不过是一点能够维持自己和家庭的费用而已。谁会白白放弃这样一次有利的投资机遇呢?费尔莱显然不会错过,因此塔利弗断定费尔莱必然会欣然接受他的建议。有些人输了官司,他们所受到的刺激还没有危险到极致,他们往往容易依循自己的利益和希望寻求别人做事的动机。
毫无疑问(在磨坊主人心目中)费尔莱一定会按他所想的去做;要是费尔莱先生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事情就不至于一败涂地。塔利弗先生和他的家人以后的日子务必过得节俭清苦;不过这也只是在偿清费尔莱借给他的款子之前,在这之后,塔利弗先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显然,他有举措来付清官司的费用,而用不着像一个破产的人一样被迫弃家远离。对于他的事业而言,这的确是让他难堪窘迫的时刻。他还给他们可怜的瑞里作了保证人,瑞里四月份突然过世,使他的朋友突然之间增加了二百五十镑的债务,使塔利弗先生的银行存折在圣诞节前看上去是雪上加霜,令人不悦。他可不懦弱也不卑鄙,不愿给他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的伴侣伸出援助之手。
只是有件事让人焦心,几个月前,那个借他五百镑给他让他去还清葛莱格太太的债的债主为这笔款子担忧起来(无疑是威根姆捣的鬼),不过塔利弗先生坚信能赢得这场官司,可是他察觉要他在期待的结果出来之前筹足这笔款子却是件不易的事。因此就冒失鲁莽地应承对方的要求,以一张出卖家具和其他物什的笔据作为抵押品替代借据。反正没有什么差别,他对自己说。他不久便能偿还这笔债务,给人家这样的抵押品并不见得比其他抵押品更有坏处。可是如今他站在一个新的角度上来看,这张笔据所引发的后果便不同往日了。他想到快到期限了,除非他能拿出这笔钱,要不然这张卖据就会被强制施行。两个月之前他还很果断坚定地表示绝不接受他妻子的朋友的帮助;可是现在他同样坚定地认为贝西自然应当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对浦来特讲个明明白白。他们都不会愿意让贝西出卖家具吧。要是浦来特愿意出钱的话,家具可以抵押给他,到底也不是白白得他的好处和给自己帮忙。塔利弗先生自然不会亲自上门恳求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不过,如果贝西愿意,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最容易这样突左突右、犹豫不定的自相矛盾的人正是那些最为焦恐最为顽固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完全失败之后重新做人是最为困难的事情。你也能看出塔利弗先生仅仅是个大磨坊和麦芽作坊的老板,可是自大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个居功至伟的伟大角色。这种伟人的这种性格大概是一个引起一时轰动的著名悲剧的素材,这些悲剧让一些人身穿艳丽的长袍昂首阔步地踱过舞台,使最无能的历史剧作家瞬时成就伟大。
你每天在路上撞见但却无心留意的那些磨坊主和其他不足为道的角色,他们的自以为是和偏执也会上演一出悲剧;但是从来没有人为这些悲剧伤心落泪,这些悲剧不为人所知,一代又一代无休无止地上演,却留不下一丁点儿记载的痕迹——在突然闯出的冷酷的命运阴影下,在家里的忧苦氛围中,希求快乐的青年人的心理矛盾冲击,其中或许有着悲剧性意味。在他们的家里,清晨携来的不再是希望,疲惫失望父母猛然爆发的烦躁不满,就像周围遍布的潮湿混浊的空气,沉重地向孩子身上压过来,把所有生活的机能都逼迫压榨到枯萎的地步。一个人在情感上受到伤害后,慢慢地或者猝然死去,这样的死也许只是让他体验上教堂里的葬礼,或者这里面也蕴含悲剧性意味。有些动物,他们的原则就是让一切都保持原先的模样,只要经历一次打击,神气活现的日子便永远离他们远去;在某些人看来,他们的原则就是胜别人一筹,他们只有在极力否认自己被污辱而且自视高人一截的时候才能忍受屈辱。
塔利弗先生在回家必经的圣奥格镇镇边时,还以为能超过别人,不过,他看见莱斯海姆的公共马车进了城,自己就一直紧跟着,走到公共马车的售票处,请那儿的一个职员帮他写封信,叫麦琪第二天便赶回家,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塔利弗心情太过激动,手颤抖得厉害,自己写不了信,而且他要赶车的拿着信第二天一早就送信到阜尼斯小姐的学校里。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希望麦琪立刻回到他身边;他明天必须尽早乘公共马车赶回家。
他回到家里,并不在塔利弗太太面前矢口否认面临的困难。她听到官司并没有打赢后,突然伤心起来,他还恼怒地说这并不值得哭哭啼啼,骂得她连忙藏匿了自己的愁容。当天晚上,他没有提及动产抵押和有求于浦来特太太的事情,因为他不想让她清楚地知道事情的实质,只简单地跟她说,因为遗嘱的缘故,有必要清查一下财产。有一个智力上和自己相去甚远的妻子,就像拥有一种特别的权利,总让人觉得有所不便,因而也就难免要耍一点儿手腕。
第二天下午,塔利弗先生再次踏上了去圣奥格镇高尔先生事务所的旅途。高尔早上拜访过费尔莱,向他打听有关塔利弗先生的情况,可是塔利弗先生还没走到一半就遇见了高尔先生事务所的一位职员,他捎了一封信给塔利弗先生。高尔先生由于意外变故不能照预约的时间在事务所里等待塔利弗先生,不过将在明天上午十一点在事务所里恭迎,现在先给塔利弗先生一封信,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信息。
“哦!”塔利弗先生说,把信拿在手里,可是并不打开,“那么,请告诉高尔,我明天十一点钟准时到。”说完,掉转马头就走了。
这职员注意到塔利弗先生激动而闪烁着光芒的眼神,觉得挺奇怪,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分钟,然后才骑马离去。对塔利弗先生来说,浏览这信并不是一件乐事,他对写在纸上或印在书上的字需要看很久才能明白每一句的意思,因此,他把信塞进口袋,寻思着回到家里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再看。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想起信里也许有些东西不能让塔利弗太太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是什么都别让她看见为好。他勒住缰绳,取出信来看。这只是一封很短的信,信上说,已经转让了他所有的抵押品,其中也包括塔利弗先生的财产抵押权,他把这抵押权转给威根姆了。
半个小时之后,这位塔利弗先生自己的马车夫发现他躺在路上,已经没有知觉了,打开的信还在他的身边,那匹灰色的马不安地在他四周嗅着。
那天晚上,当麦琪依着父亲的要求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苏醒。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他恢复了知觉,迷迷糊糊,漠然环顾四周,然后嘴里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关于“一封信”的话,接着他又很着急地重复着,连说了几遍。等到他们依循医生特恩布尔先生的意思,把信取来递到床头,他刚才的焦急才缓和下来。这个受了打击的人躺着,眼睛盯着信,好像想凭借这封信把自己残缺的思想连缀起来。可是不久,新的记忆又在他脑子里涌现出来,粗鲁地赶走了原来存在的东西;他的眼光从信上挪到门口,不安地看着,好像努力在看什么模糊不清、朦胧难辨的东西,接着他说:“小姑娘。”
他不时重复着这句话,看上去他已忘记了一切,就只余下这样一个仅有的要求,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认识他的妻子和其他任何人。可怜的塔利弗太太仅有的一丁点儿微薄之力,在这一大堆突如其来的烦恼面前彻底瘫痪了。虽然时候还早,她仍旧来来去去地跑到门口去,瞧瞧莱斯海姆的公共马车是不是到了。
马车终于到了,这个可怜的焦虑的小女孩下了车,除了在他父亲慈爱的记忆中,她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
“啊,妈妈,怎么了?”她母亲一边哭一边向她走来的时候,麦琪问,她嘴唇发白。她没料到父亲病了,因为那封信是父亲在圣奥格镇售票处吩咐别人给写的。
可是特恩布尔先生走出来迎接她,在一个有了麻烦的人家,医生就如从天而降的上帝的使者。麦琪一边发抖,一边显出询问的眼神,朝这位热心的老朋友奔去。自从她能记事以来这个人便铭刻在她脑海里。
“亲爱的,不必惊慌失措,”他握着她的手说,“你父亲突然病了,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不过他问起过你,看到你,对他的病情或许有些帮助。你尽量保持平静,把帽子摘了随我到楼上去。”
麦琪照着他说的做了,心怦怦直跳,好像生存原本就只是可怕的心跳。特恩布尔先生说话时低沉迟缓的音调,就已经惊吓了她敏锐的想象力。她进去的时候,她父亲不安的眼神仍守望着门口,一直在茫然地寻找着她。她遇到了他奇异的、热切的、无奈的眼神,他猛地一晃,从床上坐起来。她朝他奔过去,紧紧地拥抱着他,痛苦悲切地吻他。
可怜的孩子,现在让她知道这样一个人生的紧要关头太早了!在这样的时候,一切我们所希望的,一切我们所爱好的,一切我们所惧怕的,一切我们所忍受的,都被我们当作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丢弃了,就如琐碎的记忆一样,消融在我们和我们最亲近的人的结合的爱里面,一种因绝望或悲痛而爆发迸射出的最为单纯最为原始的爱。
可是这突然的相认,使她父亲原先受伤而衰弱的体力被耗尽了。他又僵硬地倒在了床上不省人事,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偶尔睁开眼,这时,喂给他什么他就驯服地吃什么。在麦琪的身边,他有了小娃娃才有的感受——小娃娃被抱到保姆头上的时候产生的正是这样的满足。
塔利弗太太让人把她的姐姐们请来,楼下唉叹声闹成一片,大家都在祈祷。姨父姨母们都把贝西和她家的破产视为理所当然,大家都认为这是塔利弗先生应得的报应。如果宅心仁厚地去援助他那就会遭受天谴。可是麦琪却没有听到这些话,她守候在父亲床边,望着他,手搁在他手上,寸步不离。塔利弗太太想把汤姆叫回来,显得思念汤姆甚至超过想念她丈夫,不过却遭到姨父姨母们的反对,既然眼下没有什么危险,那么还是让汤姆留在学校里为好。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麦琪已经比较习惯父亲一阵阵昏迷和他会醒来的这个想法,她也急着想见见汤姆。因此,当她母亲夜里坐在那儿哭着说“我可怜的孩子啊——他应该回家来啊”的时候,麦琪就说:“妈妈,让我去告诉他吧。要是明早爸爸不认识我不叫我的话,我一早便出发。如果汤姆在回家之前仍一无所知,他心里一定不会好受的。”
我们已经知道,麦琪第二天一早便动身了。他们只有二人坐公共马车,一路上在喧闹声中悲哀地低声谈论。
“汤姆,他们说抵押权在威根姆手里什么的。”麦琪说,“他们想爸爸的病像是由于那封通知这个消息的信。”
“我确信那个无赖一直策划让爸爸破产,”汤姆说,一个确实的结论一下子从模糊的印象中脱颖而出,“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让他尝尝我的手段,让他知道我的厉害。记着别跟费利浦说话。”
“啊,汤姆!”麦琪悲哀地反对,可是此时此刻她无力申辩,更无勇气挑起汤姆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