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伊曼纽则不然，一如往常在这一类场合里那样，同其他的人一起酒来杯干地猛喝着……并不是因为他酷嗜杯中物，不过和他们在一起时他不愿显得与众不同。在这种场面里，他甚至能够跟得上末尔必农夫的习惯作风，而心理上感到轻松自如，因为最近几年来他们已经变得比过去温和节制得多了。大体说来他已接受了不少的农人作风、习气，有时是心里知道，有时是不知不觉地。甚至他原先不喜欢香烟，如今也抽上了；这时餐饮已告一段落，咖啡端上来了，坚生给他们每一个人分发雪茄，于是他从他口袋里摸出一个木质的烟斗来，拿出一包身上常备的“混合烟丝”，装满了一斗，开始吞云吐雾了。
这时候那位织工站了起来，说他晚上有事要去找人得先走一步，他一一地和他们握手，然后经由厨房走了。
出去后他继续在那铺道中站立了一会儿，他的头侧向一边，从他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投出的眈眈的眼光注视着那位女管家，使得这个浑身一团肉的女人全身都发抖起来了。
“呵，老天！韩森……你怎么这样盯着人家呢？”她说，都快要哭了，恐惧中她用一块抹布遮住了面孔。
那位织工静静地把帽子戴上，一语不发地走了。
外面一片黑暗。风巳停息，四周显得很安静。大片的雪花飘着，一抵达地面瞬即溶化了。那位织工双手背在身后，沿着荒僻冷清的路径越过山丘回到斯奇倍莱的家，这当儿雪下得愈来愈快，随后变成了蒙蒙的细雨。他的脸上不时地浮现着一抹笑意，红红的眼睛里所流露着的神情，是每当他私底下在反刍咀嚼着他的活动计划、作战策略时眼里所常流露的那种。
沿途是漆黑的夜色和倾泻而下的大雨，伊曼纽带着一位客人，终于抵达牧师公馆，踏上了通向前门的台阶了。
在那气派非凡的门廊里，点燃着一盏简陋的厩舍用提灯；在那里面有一段时期，在桃花心木制的挂钉上常挂着阿奇迪康·田内绅的熊皮大外套和兰熹儿小姐在花园浇花莳草用的帽子，而使它看上去显得漂亮、悦目，那里面，在那黑白相间排列的大理石铺道上，过去通常是覆盖着美丽整齐的席子的。现在那些桃花心木制的挂钉上挂满了各式的普通男用帽子和女人做头发用、颜色众多的各种器物，而砖地上放置的是一大堆脏兮兮的各式各样的木靴，从种田工人所用的大型木靴，到女用的小木靴，琳琅满目；大的那种，带子绕有铁丝，里面衬有干草，样式笨拙难看，而小的那种附有里面衬着红色法兰绒的皮质容趾套洞。一般客人通常一个礼拜集会二或三次，在他们工作之余，到这里来聊天谈话、阅读书报以及歌唱，以使自己获得一点教益；这些客人现在已经来了，他们沿着宽敞的客厅与餐厅的墙壁一排一排地坐在那里。因为只寒伧地燃着一盏油灯照亮，厅里面显得光线暗淡。
在那几个大房间里，昔日的遗迹中有被烟薰黑了的飞檐，一些门上的绘画装饰；除此而外就什么也没有了。门上的绘画让人想起这客厅成为“沙龙”的那段时日，那时兰修小姐经常在那柔软的地毯上，锦缎的帘幕，以及镶嵌雕饰得很精美的家具之间，展示她那些昂贵多姿的衣装。顺着四面空无所有的墙壁下沿，有一条简陋的长形木板凳摆在那里，其上方那墙壁上的蓝色涂料已脱落到有一个人的肩膀高了。四个高高的窗户，其顶上部分都覆有一面小小的红色棉织品的短帷；窗户开在通往花园那道门的两边，每边各有两个。冬天时候那道门是封闭起来不通行的。一扇窗子下面摆有一张白色的、擦磨得亮亮的橡木桌子，靠近桌子的长板凳和桌面缘端好像形成了一种高背的座椅。除此而外，还有几把灯心草坐垫的椅子，和摆在火炉边的一张老式的靠臂椅子一像汉赛茵孩子的房间里有的那种——以及一个漆成绿色、立在厨房门边的有架食橱——这种橱柜a于墙的拐角处的。兄外，一个六枝的枝形吊灯，自天花板的当中悬垂下来。
这个房间又称“大房间”或“会堂”——事实上是这个家庭的起居室。民众称它为会堂，因为它的摆设极其简单，而这完全是伊曼纽好古之情所致。其他的房间——除了前面那间起居室如今充作家人的寝室外——都是空空的，空着没住人的，不然就是偶而用来储藏种子、羊毛或饲料等。在阿奇迪康时代被人敬之为“研究室”的房间，伊曼纽确然把它继承下来供自己之用，但是那里面全部的家具摆设只包含几个灰尘堆积的书架和一张美国布料的沙发。除了饭后半小时在那里打个盹外，他极少使用那个房间。他的布道词和演讲词往往是在把犁耕田之际，或探访穷人病人的时候，构想出来的；其故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不愿理睬那些书架上的巨著杰作，因为他发现从空中的飞鸟、牛栏的母牛那里，较之从那些内容充满高深学问、丰富知识的书籍里，我们能够学习到更好的进德修业、增进智慧的课程。
……在这个意义特别的夜晚，约有五十个人聚集在那个房间里，男女老幼都冇。年轻的女孩子，沿着短狭的那面墙坐成一排，看上去就像一串花朵那般，她们不分年龄大小、发色浓淡深浅，一个个都弯身俯首钩打她们手中的编织物，每个人的手指都冻得红红、僵僵的，简直拿不好手里的东西。虽然光线暗淡，但房间里却洋溢着一股高兴愉快又安适的气氛。
靠在最邻近于火炉位置的墙壁下的，是已婚妇女坐的固定座位，这时她们坐在那里各自孜孜不懈地，编织着一张张大型的编织物，同时一边工作一边还用妇道人家在一块儿说长道短时常用的那种听来悲惨、足以令人落泪的声调，跟她们的邻座聊着些家务和产奶制酪的事情。汉姗坐于她惯坐的靠臂椅子里，一边转着纺车在纺织。和其他的妇女一样，她穿着的是一套普通的棉毛混纺的粗布衣服，围着一条方格子花纹的棉织品围裙；她头上戴了一顶紧窄的小黑帽，而她深棕色的头发，梳成这地区惯见的形式，位于太阳穴上方围着两条样式呆板的带子，使其平滑地垂下。她不大参加别人的闲聊谈话，也不大注意去看她的周遭，当门被打开有个衣着随便的老工人进来，或几个脸颊圆胖的女孩子点头招呼、露齿而笑地举步进来时，她的视线会离开纺车上的东西举首望一眼，但她心不在焉、视而不见。
年轻男子围聚在窗边那张长橡木桌子那里。油灯就在桌上，灯光充分地照映着他们。油灯旁立着一个大水瓶，瓶口塞着一个木盖子。最大的谈话声从这个角落发出来，从他们的烟斗飘起的蓝烟浓密地缭绕于他们那蓬松不整的头顶上。这些以外，在一个暗暗的角落，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从他们的外表和他们的行为举止，可以看出来他们并不是这里的常客。伊曼纽站在门口格外诚恳真挚地迎接他们，跟他们热烈地握手，说他是多么地欢迎他们的光临。这两个人看起来惨兮兮的，他们身上湿透了的破旧衣服不断地滴水，使他们站立的地面形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水洼。一个又高又瘦，就像根柱子；另一个则是矮矮壮壮，眼睛上方还有一块其大如蛋的伤肿。坐在那里他们都把手搁在膝上，脸上现着困窘，眼睛看着地上；但有时候，在他们认为没有人注意他们之际，他们会偷偷地斜望对方一眼，脸上露着忍不住发笑的神情。
他们俩都是地方上出名的人物——“啤酒桶席温”和“白兰地派尔”——他们是属于教区里的“恶棍”（MauvaisSujets)分子。此地有一伙人，每天天一亮就站在维林开的铺子外面，空酒瓶藏在衣服里，等候着店门打开，而他们俩也是这一伙人里的。他们和另外几个这一类的人，一起住在村外郊野的一间上造的小屋里。有一个是做木靴的鞋匠，另——个是名修葺屋顶的工人，但是他们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是，自农家储藏农作物的坑窖里偷拿的马铃薯，以及乘着三更半夜、月黑风高之际，从系在栏圈里的绵羊身上偷剪些羊毛去卖；有些人还猜想他们会犯过更见不得人的罪行而使他们良心难安。
伊曼纽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事。实际上他到此地来没经多长时日，他就清楚地看出来，在这地方，贫穷制造了悲惨不幸和精神上的堕落不振。从一开始他就努力想要赢得那些迷失堕落、误入歧途的人对他的信赖，而他获得了教区集会的会众对他的支持，他以和善以及宽赦不究的态度，使他们能够经由平坦顺利的路径，重新回到正途。他不辞个人的辛劳以达到此一目的；而最让他感到失望的是，这些年来他劳心劳力使尽办法来帮助他们，却无法消除他们对他这种善意作为的敌视态度。
所以，每当他以为那些迷途的人知道回头、他们与他之间能够和好相安时，他就倍加感到喜悦兴奋——像今晚这两个人的惠然前来就是个例子。此刻他（身为贫户救济委员会的主席）不记得他最近重新恢复了对这两个人的贫户津贴，也根本没有想到今晚他们出席。
此会，其实可以把它看做是这么一回事：他们既领了接济救助，总不好意思不到这里来露一下脸啊。
今晚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不常见的客人，那就是兽医爱格勃勒。他坐在长板凳的一端，位置靠近于装有百叶遮门、通往花园的那扇门；他面露微笑，双臂交叠于宽厚的胸前，没注意到他这样正好把手臂下方、衣服上的一个大的破洞毫不留情、一目了然地给展现出来了。他早已须发倶白，但不加修剪任其往各个方向横竖突伸，他的眼睛如铜铃、如耀亮的玻璃珠子，而脸上无毛的部分这里长一个疔那里结一个瘤的。
这几个人当中哪一个才是最可悲最不幸的呢——是那两个“毛贼”，还是这个很奇怪地饱受命运作弄的老人呢？答案是很难说的。的确，这位兽医脚穿的是有松紧带边的皮鞋，袖子戴有袖扣，衣领上有领圈；他甚至有一副夹鼻眼镜，塞在他所穿的扣子扣得好好的双排扣常礼服的里面。但是他所穿的衣着那种令人鼻酸难过的襤褛寒酸像和他硬撑出来那一副不自然的样子，在显示了他是多么地潦倒堕落，其严重、无望的情景甚至连穷苦人家都会油然同情的。
尽管在这一群人里他竭力地想要装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无关宏旨地他却只在掩饰一种强自忍住的苦痛难堪，但在其不显露出来这一点上，算是成功了。他出现在这里根本不是由于他心怀好意。今晚他之所以置身于这一群他称之为“蠢物”的人之间，完全是由于他的命运多舛、运气欠佳之故——对那些现代的“聪明多智”的农夫，他心怀憎恨与轻蔑，管他们叫蠢物。一生里命运好像与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不断地让他遭逢种种的不幸，而今晚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原来他在家里待了一整天，左思右想着他那悲惨、毫无希望、已经被毁了的家之种种，他的家位于荒凉的田野，所住的房子都快要倒塌了，他之所以关在家里，是因为今天面包店老板驾着他的马车光临了他的邻居，而他有一打很好的理由不便与他打照面。足不出户、单调乏味地闷在屋子里一整天之后，傍晚时分他终于冒险出门了——他的借口是必须去看一名患者。爱怜地亲吻了他的孩子，和他的太太道了个肠断心碎之别（不经过这一番手续他甚至不会离家一个小时），然后他上路去找维林了。维林是他的老朋友兼同情者，去找他是想要寻求一点小小安慰，同时，可能的话，获得他喜欢称之为“一阵子遗忘”的那种东西。但是非常不幸地，就在牧师公馆的门口处他碰到了伊曼纽，而他又惊又喜地拍抚着他的肩膀，呼叫着说：“亲爱的朋友啊，你可终于来看我们了，真是太好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都在怀念你呢。我们由衷地欢迎你的光临。”
漫长的一整天那样地过去，爱格勃勒已在绝望的边缘了，他正想鼓足勇气说他是要去看一名病患，而伊曼纽却说他刚在坚生家开完了会回来。他一想到那个织工大概也参加了那个会，他的心就冷了半截，不想去找坚生他们了；在此情形下，他想他得放弃逃离这里的念头、进去坐坐了。此刻他坐在那里，脸上挤出痉挛似的微笑，全身因内心的愤怒而颤动着，而脸上那些疔瘤也因而涨成红蓝色了。他的贫穷所加之于他的种种丢人现眼，似乎没有一桩比参加这个集会更让他觉得可耻、觉得是无情打击的了。他像个小学生般地坐在板凳上，和一些放牛的粗汉、挤牛奶的女工，以及全身发臭的马厩牛舍工人混杂在一起，他不禁在心里自问，是否这世间全无公理了，不然他怎么被迫去忍受这种情景呢。他是一个地方法官的儿子，并且是一个曾获得学位的人，而这些全是一个样子的“蠢物”，有一度他们是惯于脱下帽子拿在手里、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前面的，如果他邀请他们到他的房间里坐一下，这会被看做是一种殊荣的，而如今他们却强迫他以及全国的人屈从于他们……这些全是精神错乱下的恍惚之事吗？各个角落的聊天谈话逐渐地停止下来，最后终于完全地寂然无声了。他们正在等候伊曼纽，或其他某个人，讲个故事或诵读一些什么给他们听。
尼尔思，牧师公馆里的雇工之一，抓住这个机会想引起伊曼纽的注意，他故意把胸前口袋里的报纸拉出来一点，刚好能够让人家看得见那样，露出报纸的一角来。有时候，如果没有什么可娱乐助兴的，他们便会拿出一份报纸、挑一篇好文章来读，这样可以提供他们一个谈论的话题。
不过，伊曼纽却没有注意到他这些费心的举动。只是在那些宾客坐的长板凳之间从这边到那边，来来回回地走动了一阵子，有时也这里那里地停下步来和他们聊几句，之后他坐回他的高座座位，抽着他的烟斗，心里想着事情，探深地陷入出神状态之中。在坚生家的集会所谈论的那些，还在他的内心汹涌起伏着，他的心神整个贯注在未来的日子，心里充满了隐忧。
“今天晚上我们是什么事都不做吗？”终于，一个不客气的声音从女孩子坐的板凳那边响起了。
那声不耐烦的叫声，以及随之而起的发笑声，把伊曼纽从幻想中召唤回来。带着微笑，他望着他们说：
“阿比侬，你问得好！让我们开始进行些什么吧……安东，今晚你没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他问，转首向一个样子像个牧师的矮小男人。他有着棕色的胡子、打着白色领带、戴着一顶无边的便帽，此刻，他双手握抱着烟斗的斗部，在靠着桌子另一端的一把老式的筐形椅子里坐着，这个人就是那位新任教区学校校长，名闻退迩的安东·安顿生，以前他是一位私人教师，后来被教区会议任命为莫天生的继任者。向伊曼纽回笑时，他将他的两片厚唇挤压在一起，把他抽进去的烟从他的两边嘴角一口口地喷送出来，就像加农炮发射炮火时炮口所冒出来的烟那样。然后他让他的头侧靠向一旁，脸上挂着一抹狡黠的微笑，带着明显的方言腔说：
“免了，免了，俺今夜不想给你们诸位找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