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点意思。李玉亭不觉眼前一亮。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并非滚滚财源,而是小时候和尿泥。虽已成人,但那种愉悦终生难忘。在此之前,李立生曾经多次向他发牢骚,痛陈取钱的不便。上海寄来的汇票,他们必须到汉口出入一家又一家银号,以便换取最多的银子。到手的银子不仅有可能成色不足,回到信阳也不好分割。虽说也可以使用洋钱,但他们在民间行走,还是银子最好使。
这难道不是商机?
李玉亭敬了赵明远一杯,然后放下酒杯细聊。赵明远自称来自于天津卫,因受竞争对手暗害,不得已远走他乡。化铸银子的炉房也好,经营饰品的金店也罢,最怕贼赃与盗墓所得。按照律法,一经查实,必须退赔。而那时木已成舟,就像鸡公山上的土地纠纷,如何转圜?很多人因此损失惨重,甚至倾家荡产。赵明远遭遇的便是这种麻烦。他一怒之下出手伤人,只得负案逃亡。
初次见面,李玉亭当然不敢轻信。赵明远道:“我离开天津时,身无长物,随身只带有一口宝剑,如今在衙役手上。我没有任何凭据,只有这个。”说完他拈起一粒鸡骨头,顺手一弹,几十步外的油灯随即熄灭。
班房内顿时哄声四起。狱卒赶紧过来,重新点亮。李玉亭道:“素昧平生,你怎么就敢跟我说实话?”赵明远又是轻轻一笑:“素昧平生,你为吗就敢请我喝酒?你就不怕我一把掐死你?”李玉亭没有回答,但脑后一阵寒意。片刻之后他清清嗓子:“怕你?我李八爷在信阳州还从来没怕过谁。冤有头债有主,怕你何干!”赵明远端起酒杯冲他一示意,猛地仰脖灌下:“痛快!”放下酒杯顺手抹抹嘴唇,接着说道,“只要你把我捞出去,我保证你的炉房日进斗金。”
衙役们捕拿赵明远,并无真凭实据。惹火烧身的,只是那口宝剑。这是他的全部嫌疑所在。也怪他运气不好,前两天州府衙门刚刚接到钉封文书,文书四角加钉,上方两边粘有羽毛。钉子表示绝密,羽毛意味飞快。知州拆阅后,立即安排捕快到车站码头客栈查找乱党,最终将赵明远拿获。府衙没证据,赵明远也无力自辩,只能这样无限期拖延。
二人同监月余,每日里对酒闲聊,终成知交。李玉亭出去之前花了几两银子,顺便也买到了赵明远的自由,外加那口宝剑。
分家的标志就是另立堂号。过去李家的堂号是福荫堂,如今小李家则改为延福堂。分家之后的小李,名义由李绪宾当家,其实是李玉亭操持,管家夏先生从旁协助。因而李立生前来支取约定的利息,也只能找李玉亭。具体而言,李立生有两个要求:一是捐助教会主办的信义学校,二是请李玉亭下令,全部雇工晚上去听布道。刚来信阳传道时,观众很好聚拢,事实上不必他们张罗,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将他们包围。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他们在意的并非上帝耶稣拯救世人的大道,而是洋人稀奇古怪的容貌,与南腔北调的谈吐。
这让李立生格外苦恼。他们反对偶像崇拜,而中国人家家户户都有祖宗牌位,年节期间爆竹不断,塑像遍地。在他眼里,整个中国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场,死气沉沉;黑压压的活人就像黄土地上嗡嗡的苍蝇,表情木讷相貌怪异声音难懂。何止是外邦人,简直就是另外的世界。他的信心不是没有动摇过,好在有上帝的帮助圣灵的指引,他坚持了下来。他决心要把这个巨大的坟场,开拓成上帝的牧场。
随手拿点钱相对简单,尽管李玉亭名义上还不是家长。而除了家里的长短工,承租李家土地的百姓,他其实管不着。那时尚未入冬,百姓虽不像春种秋收那样忙碌劳累,但还是有事要做。白天男人砍柴备冬,女人打菜喂猪。烧炭腌菜,也都正当其时。到了夜晚,男人搓牛绳编斗笠,女人纳鞋底缝棉衣,俱不得闲。
然而李玉亭却避易就难,只给人,不给钱。理由是他尚未当家,拿钱需要跟老爷商量。而老爷呢?老爷在拉胡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李立生涵义丰富地笑道:“那我也表示感谢。愿主保佑你!”那笑容颇有深意。仿佛对方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李玉亭越看心里越没底。他把手边的茶杯端起再放下,清清嗓子道:“李先生,你还有话没说完吧?”
“玉亭先生,你想帮忙,又怕养大我的胃口,还提更高的要求,对吧?”
“我承认我欠你人情,但设教堂是一回事,办学校是另外一回事。布道不过影响成人,教育却要涉及孩子。坦而言之,你们终归来历不明。”
“没有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主也有足够的爱。我相信,圣灵最终一定会降临到你心里。你一定会成为上帝的子民。”
“为什么?”
“你看似狡猾,其实还是个实诚人,内心善良。最关键的是,你的头脑不封闭,思想不保守。”
“哈哈哈,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送客!”
李玉亭召集佃户,不靠强逼,而靠物诱。他派人贴出告示,约定时间地点,召集大家听布道。来者不论男女老幼,人赠点心两包。一包开始前进门时领取,一包结束后出门时发放。不是实物,而是一张凭条,上面盖有小李家的堂号,事后到仓房领取。现场发放,他们会起疑心。教士提供的茶很多人都不敢喝,害怕其中有迷魂药,喝下去就会神志混乱丧心病狂,成为基督徒。
这个办法很见效果。李家寨出了不少信徒。在此之前,下乡传道阻力重重。官府暗中阻挠,百姓心怀疑虑,僧道齐唱反调。柳林李家寨一带阻力尤其明显。因当地有个钟灵寺,虽然小,但年代久远,影响甚大。庙里的住持心禅和尚威信很高,经常以各种方式给百姓传话,警告他们要消业不要修业,办法就是远离洋人,摈弃邪魔外道。
李立生他们这批教士,已非跟随鸦片船上来的第一批。那批教士与鸦片商人瓜葛很深,认为可以拿撒旦的钱办上帝的事,引得中国官民一致反感。李立生他们来华后,客观而言,的确是在持续付出。可是那种付出,在敌对者眼中也形同利诱:立教堂建学校,办医院开粥厂。让李玉亭出面召集佃户,地方的阻力自然要无形中消弭很多,尤其是钟灵寺。他们与李家联系密切,哪好意思驳施主的面子。
李立生对此颇为满意:“玉亭先生,我来中国已经十六年。我发现最近这五年,贵国正发生着史所未有的伟大变化。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很多教士都这么看。您的所作所为,更让我坚信自己的判断。贵国很快便会焕然一新。”
李玉亭略一愣怔道:“大清国会不会焕然一新我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小李家将会焕然一新。我身上肯定会发生巨大变化。届时还要请你多多关照我们的生意。”
“这我相信。否则你也不会冒巨大的风险坐牢。不过我得提醒你,尘世的名利形同粪土,彼岸的永生才是真正的财富。我希望那是你身上发生的最伟大的变化。”
史所未有,伟大变化,这等字眼出自教士口中,颇能鼓舞年轻气盛的李玉亭。那时刘景向已北上京师求学。作为优贡,他有资格进入国子监,惜乎刚刚入学,国子监便突然死亡,他只得转入袁世凯家族资助兴办的豫学堂。豫学堂也好,国子监也罢,反正都在京师,不在信阳,李玉亭身边已无知音。故而李立生那番话,令他眼前一亮,或曰心里一惊。仿佛满腔心事都被人看穿,他一直严格保守的秘密,不期然地大白于天下。
把散碎银子铸成元宝与银锭,不也是伟大变化吗?至于皈依基督,果能发生,变化也不能说不伟大,可惜尚无迹象。那两年间,立德立生来往密切,但李玉亭耳濡目染,最先接受的却是西餐。当然这也并不容易。因为白色在中国代表着死亡,而西餐的餐巾桌布,恰恰一片雪白。
李玉亭自幼就喜欢新鲜玩意儿,凡事都想尝个鲜。否则也不会持续固化别人心目中的败家子形象。基督教规矩大,他一时还不能接受,也不打算接受,但西餐没有限制。他很喜欢那种卓尔不群。胸前雪白的餐巾,仿佛是他飘扬的帅旗。一旦掖上,他便可以傲视信阳。就他而言,别说科举已停,即便不停,他也没把握获取一官半职。也就是说,他很难做出令人仰视的成就。此时若要立功,最便捷的方式便是开炉房。
李家在城内本来就有产业。分家之后,这部分财产全部划给小李家。李玉亭将房屋整修扩充一番,开始常驻城内,在小南门附近。至于产业,原有几间布店茶叶店,规模都不大。李绪源的主要精力,向不在此。李玉亭当家之后,没有扩大布店茶叶店的规模,而是新开了一家炉房。这是个十足的创举。此之前,兑换业务全部集中在恒源票号等几个票号钱庄。他们从汉口的总部递解整散银子。李玉亭亲眼见到过的,只有铁匠铜匠的铺子。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这情致他很是喜欢。想当初,信阳城内要是有足够的炉房,那些银锭肯定不会被贸然当作锡块。那样的话,他们李家还能有今天吗?够呛。
要开炉房,得有上好的师傅。因化铸银子最紧要的工序,在于掌握火候。这一点难不倒李玉亭。赵明远是天赐良才。至于经理,就请户房书办项克敏。工具首推天平,其次是化铸用的坩埚、银碗、银炉、银模、夹钳,以及剪宝用的凿子和夹剪。选好地方,招来人手,备齐工具,“和盛炉房”便宣告开业。门脸前边挂着两块市招,一块蓝色金边银锭形状的木牌,下悬两条布帘。一条写着“顷化银两”,一条上书“散碎成锭”。
就这样,在李玉亭实际操盘的第二年,小李家的生意便像银炉中的炉火,一派通红。你生意红,别人眼睛红。第一个眼红的,不是大李家的谁谁,或者恒源与瑞和等票号,而是前任税课司大使周家训。
古往今来,官员出事多是暂避风头,没过多久便能复出,二十个月后又是官场的一条好汉。可周家训毕竟不入流,又是直接责任者。尽管事情已告平息,他也未能死灰复燃。失去如此肥缺,任谁也不能心甘。周家训先找州府谋求复出,结果可想而知;回头再找李家寻求补偿,李玉亭自然也不可能应允。卖地一事,两个人从未直接照面,这也是衙门里的规矩,都是通过中间人。彼时都无承诺,何况事后?
周家训起初找李玉亭时,和盛炉房尚未开张。如今炉火通红,他自然要梅开二度。此时他已经转战浉河,吃渔民的份子。地处淮河流域,自然有人靠水吃水。城南二三里外的浉河上,帆影不断。无论船大船小,船首位置都画着眼睛,以便借得鱼龙的灵气,看清障碍把握方向,规避一切凶险。然而善良的愿望往往不能实现。至少他们无法避开周家训。
李玉亭盯着周家训的眼睛,老半天没有吭声。片刻之后,他搓搓手上的玉扳指,徐徐道:“炉房开张时,你没工夫来道喜,如今才来。昔日对你多有烦劳,你从浉河过来,劳费脚力,我送你一双鞋穿吧。”随即让项克敏给他二两银子。
当时李玉亭正在炉房内看他们化铸银子。这个乐趣,他轻易不会让人剥夺。周家训进来后刚要开口,李玉亭眼睛紧盯着炼化炉,竖起手掌以示制止。等到如今炼好银子,周家训的锐气本来已去大半,但期望与收获之间的巨大落差又产生了新的能量:“谁砸我的饭碗,叫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李玉亭没有吭气。项克敏是长大的,可不是吓大的。他把拿着银子的手朝后一缩:“大使过手的银钱,就像浉河的流水,自然不在乎这点小钱。既然如此,小店刚刚开张,本小利薄,克敏就收回账上了。”周家训赶紧伸手抢过银子,气冲冲地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又扭转身子,恨恨地剜了李玉亭一眼。那顶油亮的帽子,朝四面八方胡乱反射阳光。
刚刚亲见银锭铸成的李玉亭,心情颇为愉快,并不为之所动。他冲周家训的背影高声喊道:“大使好走,不送!真要找补,你还是去找知州张大人吧。他眼看任期将满,再不去找,他可就要高升离去。他这一任,那可是油水丰厚。光打着我们和盛炉房戳记的银锭,就不知道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