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元年四月初七日即壬子年二月二十一日。”
陆军部将“领导批示”转发袁世凯的表弟,河南都督张镇芳。如今张都督早已被人忘怀,但其子张伯驹跻身民国四公子,大家还记着。张镇芳接到“御批”,立即组织彻查。最终查明北洋军在信阳造孽,始自11月21日,终于12月27日,持续三十七天,制造罪案二十七起,其中有四起是连续抢劫不成,他们愈挫愈勇,再接再厉,直至得手;强奸三百多人,次数无法统计,其中一人被强奸致死;打死十八人;打伤十四人,内有一人因伤致死;烧毁房屋三百多间,烧死儿童两名,男女各一;抢走银子四千多两,银元三百六十七元,其余财物损失无法统计,因乱兵会将衣箱搬走彩礼抬走,搬不动的就点火烧掉。
乱兵的残忍胜于江洋大盗,不逊于日本鬼子。12月19日,第四镇乱兵抢劫罗家冲的胡老三时,为逼问财物下落,竟用燃烧的炭通其肛门;第五镇乱兵抢劫柳林人刘公望时,用烧红的铁丝通其生殖器。手段令人发指。
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只得躲避。离鸡公山不远的灵山有个荒田沟,四面皆悬崖,只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上,约有七八里路程。一百多名妇女不敢回家,避祸至此。但四、五两镇乱兵愣是侦察得力,长途奔袭,将其全部祸害;信阳与罗山交界的婆婆石山鱼肠子沟,地势与之类似,也有一百多名妇女托庇在彼,但她们的命运丝毫不好于前者。
所有这些连地方史志都没有记载的罪行,到张镇芳上报陆军部时为止,只有薛金山一人被正法。若无李玉亭的万民伞,此事能否处理,只怕也是个悬案。上头对信阳的交代,只是将这份报告批转给州府,最终刊登在《河南民报》上。
南北和议达成,二、四两镇相继北撤,第六镇依旧驻扎信阳,后来改为第六师,师长李纯兼任豫南剿匪总司令。在此期间,他的部属、在武汉立下带血战功的张敬尧,先后以标统和团长的身份,率队驻扎信阳东部的五里店经年,周围百姓自然未曾受惠。护法战争期间,这张团长督军湖南祸害三湘,民怨沸腾,人称“张毒菌”。五里店百姓的命运,不过是历史小小的预演。
信义医院能治好李玉亭的明伤,但无法疗治其暗痛。从那以后,他的胳膊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挥之不去。没别的办法,只能转而寻求胡泰运的帮助,中医调理。除了僧道学堂以及官府,胡泰运大概是最讨厌李立生的信阳人。因为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圣经》与耶稣,还有西医。此时西医虽然尚未成器,但已将李玉亭策反,等于抄了胡泰运的后路。他最好的朋友最稳定的主顾都被抢走,别人会怎么看待他堂堂的石膏大王?他就是不明白,那些男女洋鬼子头顶白帽身穿白衣,分明就是送葬的打扮,怎么就还有人敢于舍身饲虎。
胡泰运还给李玉亭医治,但一边治疗一边唠叨:“钱鬼子找洋鬼子,你们倒是对撇子!还找洋鬼子看啊!坏了中国人的精气神,可是了得的?那叫元气!”
可石膏大王所谓的去痰湿,也无法解除李玉亭的病痛。这成为他沾染嗜好的历史契机。当时此事的普及率甚高,大李与小李两家常年吞云吐雾。人不辨男女,年不分老幼,各个阶层都有,李绪源李绪宾自是代表,李玉亭此前几乎是独善其身。结果辛亥年的那个冬夜,响于铁路旁边的枪声,随手搬下历史的道岔,一切都悄然改变。
李世登回来时,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一点。在他眼里,爷爷辈俱已腐朽,自不必说,父辈也多半不能指望。不通世事不学无术实为根本,斗鸡走马吃喝嫖赌只是皮相。只有八叔李玉亭可以期待。然而革命的硝烟刚起,他竟然逆潮流而动自甘堕落,未免荒诞。
李玉亭气哼哼地说:“还不是你们,非要闹什么革命。枪声一响,你们撂挑子走人,剩下我们走不了的遭殃。都是你们惹的事,还好意思说我!”
“革命当然要流血。就像生孩子必然会疼痛。古书不也说动辄就是流血漂杵吗?”
“你回来干啥?不怕官府抓你?”
“抓我?请我都来不及呢。第六镇统制官李纯请我去南阳联络军情。八叔你就等着吧,如今南北和议,马上就能天下太平,实现民主共和。”
李纯派李世登他们前往南阳一带联络巨匪王天纵。豫西山高林密,盛产土匪,王天纵便是代表。武昌的枪声一响,他便率部攻打洛阳,不成再打潼关,最后掉头南下,意欲染指南阳。南阳离信阳很近,李纯不希望战火重燃,袁世凯也想拉住这股力量,故有此举。
年轻的李世登正在革命的兴头上,哪里知道八叔内心的苦楚。那时的李玉亭不仅染上嗜好,甚至还打算迎娶妓女。尽管他迫使李纯杀了薛金山,做到了地方官都没做到的事情,挣了不少面子,但还是有难言之隐。首先就是风言风语。
心禅被抢劫的银子,又有大批和盛炉房出品的整宝。消息传出,立即有人无限引申。不仅扯到张书绅的赃款,甚至还扯到当年的分家。说李绪源入狱,完全是李玉亭一手导演的阴谋,意在侵占家产做黑心生意。钟灵寺里有财宝,肯定是他泄露出去的。至少他有对客户信息保管不力的责任。钱鬼子不只是钱鬼子,简直就是个阴谋家。
代替大伯坐监,完全是灵机一动。回头再看是步好棋,但当年在监中,李玉亭的心可一直悬着。如若不然,他大概也不会跟赵明远走得那么近乎。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至于心禅和张书绅的遭遇,天地良心,跟他毫无关联。可是这话他能对谁说呢?大家都是背后议论,无人肯给他辩解的机会。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试图揪住周家训。然而报官之后,周家训毫发无伤:祝鸿元虽曾将他短暂收监,但他很快就神奇出狱,随即人间蒸发,据说是脱逃。
要面子的钱鬼子只能寄情秦楼楚馆,倚红偎翠对酒当歌。城东申伯楼一带,有几处所谓的“清吟小班”,里面的姑娘标榜卖艺不卖身。那几天听说新来了一位绝色女子,艺名柳媚。绝色二字貌似烂俗,其实颇有讲究:色不必多言,绝一指技艺,二指表情。据说她从来都是冷如冰霜,状若褒姒,难得一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肯出多少钱。这倒也巧,如果没有褒姒烽火戏诸侯,太子宜臼被废,申伯肯定不会联合犬戎灭幽王的西周。
这些传说足以让李玉亭暂时忘却烦恼。他担心柳媚不给面子,初次上门时特意单刀赴会,没带朋友。刚到门口,茶房便掀开门帘迎接,大声问道:“给您老请安!您老是会友,还是见客?”会友的意思是找熟人,李玉亭当然有过贵相知,但此时早已兴趣转移,而柳媚又未曾谋面。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见客。
茶房吆喝一声:“见客!”十几个年轻姑娘立即笑吟吟地出来,在李玉亭前面依次站好,然后自报艺名,从他跟前依次地走过,就像今日的模特走T型台。她们当然个个漂亮,可惜柳媚不在其中。茶房再给李玉亭躬身道:“十九位姑娘,六位出条子,一位有病跟您老告假。您老……”李玉亭要是愿意,姑娘们还能再走一遭,但他无此心情,略一沉吟后说:“我要找柳媚。你告诉她,明儿我还来。让她候着。万一我有事不能来,茶水钱照开。”说着话先把十两银子拍在桌边,而照例半数便足够开销。
李玉亭话音刚落,立即有人遥遥接腔道:“把你的银子拿走!姑娘我明儿愿不愿意见客,明儿才知道,不收订金。”李玉亭暗自后悔,拍钱的动静大了点。原来告假的那位就是柳媚。她的病在心不在身,闹了别扭,死活就是不肯见客。
茶房和鸨母赶紧过来解围打圆场,左呵斥劝解,右赔礼道歉。李玉亭并未生气,笑道:“哟呵?有骨气呀。这脾气,我喜欢!”
不打不成交。柳媚也的确有个性,从不逢迎客人,李玉亭还得想方设法逢迎她。那天他作势要操琴,弹一曲《高山流水》,结果胳膊一抬便感觉酸麻,本能地啊了一声。那时柳媚刚刚弹过,歪在榻上抽烟,得知内情后不以为然:“你就不会抽两口?这玩意儿止痛。”
从那以后,李玉亭便染了嗜好。那嗜好不只是鸦片,还有女人。他打算纳柳媚为妾。说起来他已娶过三房。妻子身体不好,不能生养,整天病歪歪的,他很年轻时便将通房丫头收了房。偏偏此人也是红颜薄命,头胎生儿子时难产,母子都没保住。续娶的妾能唱戏,但不能生儿子,接连生了三胎,没一个带把儿的。还好,他们家世不错,否则这些女孩儿弄不好就得溺死。教会方面对李玉亭有好感,这也是缘由之一。
无论如何,李玉亭必须生个儿子。偌大的家世无人承继,他颜面何存。牌桌上有个朋友姓龚,号称周易大师,兼通奇门遁甲阴阳八卦。李玉亭要过柳媚的八字,偷偷请龚先生算过,结论是因缘相合,她是能生养的命。不过话虽如此,娶妻四房必犯众怒,何况对方又是那种出身。李玉亭因而未敢造次。否则李世登去南阳之前,很可能就要吃八叔的喜酒。
两个月后,王天纵带领一个连的卫队进了北京,李世登则不辱使命回到信阳。那时嗜好日重的李玉亭已是县参议会议员。贤侄从南阳带回来的有个消息,可以暂时缓解他的痛苦,以转移注意的方式:周家训在王天纵军中。周有个姑表兄弟,几年前就在豫西拉杆子,后来归顺王天纵。如今周走投无路,便前去投奔。也就是说,他已经获得合法身份。李玉亭颇为不齿,李世登却不以为意:“革命风起云涌,难免泥沙俱下。用人之际,只好略微放宽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