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秋两季,本是和盛炉房最红火的时期。因为田赋分夏秋两季征收,夏粮最晚阴历八月入库,秋粮则是次年二月。李家未曾发家时,州官体恤民瘼,曾经有过宽限,可以分期付款:除了冬季三个月,其余月份视情分摊。二月份额最重,付20%;青黄不接的五六月只付5%即可。自然,这些已是老黄历。
革命发生时,夏粮已经征收完毕,秋征尚未启动。持续的抢劫加上改朝换代,对此自然会有影响。等局势稍安,上面想起此事,李玉亭的和盛炉房已经更名为和盛钱店。既化铸银两,也发行钞票,主业逐渐向后者转移。
这也是李玉亭身上的伟大变化。他明显感觉到,从栖居着殷商后裔的墨西哥来的银币越发泛滥,而和盛炉房的信任危机又无法冰释,他只能顺应潮流。在此期间,他还办了一回亲事,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因为柳媚已有孕在身。
这桩婚礼无法得到父母的祝福。李绪宾虽然喜欢《玉堂春》和《杜十娘》,但毕竟族中既有长辈又有后生,因而不敢点头。后来听说孙子在望,他不再反对,但坚持在此之前,女方不能进李家寨。也就是说,儿子可以有事实婚姻,他们只当不知道。
如此一来,传统婚礼肯定无法举行。李玉亭摇摇头,随即就有了主意。他先让柳媚受洗入教,然后由李立生主持,在南关的教堂举办西式婚礼,与炉房转行的仪式同时进行。
毫无疑问,婚礼别开生面,在信阳意义非凡。李立生尽管不甚情愿,最终也还是点了头。无论是谁,只要愿意亲近上帝,总是好的。当最后审判的日子,他们未必会被恩主选中通过窄门,但至少已经蒙受上帝的呼召,他不能阻挡。就这样,阵阵鞭炮祝贺的不仅仅是李玉亭的新婚,还有新开张的和盛钱店。李立生悄悄瞪了李玉亭一眼:“你这究竟是结婚,还是让教堂给你做免费广告?”李玉亭微笑摇头:“万能的主会保佑我们的。难道不是吗?”
革命之后的信阳州改为信阳县。主官不叫县令也不叫县长,而叫县知事。这次革命还算得上深重,带着宋代的痕迹:知某州事,知某县事。豫南道的长官先称观察使,后改为道尹。这个称谓,也令人想起包公担任的开封府尹一职。这个职位的确影响深远,元昊治下的西夏竟然都有“开封府尹”的编制,职掌也是首都民政法制。异族能跨越地域借鉴,同胞因何不能跨越时间?
除了剪去辫子换掉官服,其余的基本没变。衙门还是过去的衙门,县知事出巡照旧乘坐绿呢大轿。对于许多信阳人而言,剪掉的似乎不是辫子,而是主心骨。小长辈儿尤其看不惯。清廷退位时,留着小辫的他向北跪倒痛哭一场,随即写副对联,直斥民国总统不是东西: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横批是“旁观者清”。小长辈儿吃过禄米,见官不跪,每年祭孔结束还能分一块用于祭祀的猪肉,有此表现倒也在情理之中。其实就连力图革新的李玉亭,心里也不免惊惶。根据他的理解,谭嗣同在《仁学》中只是要求调整君臣关系,破除明清两代的专制,恢复到宋以前,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时代。朝廷腐败必须革新,但革新不是革命。紫禁城里没有皇上能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古话说得很清楚嘛。更兼那几年朝廷并未停滞不前,一直在变。
改朝换代的不安中,地震又来添乱。大李家的影壁和厨房马厩震塌,小李家门口那块写着“延福堂”三字的牌匾跌落于地。还好,牌匾本身毫无损伤,甚至连油漆都不曾脱落,原样复位丝毫不影响使用。李玉亭正看着仆人拾掇,内室突然跑出来一个婢女,说是要请接生婆。就在当天下午,三姨太给李玉亭育出长子。
柳媚进李家门后,头胎也是个闺女。谁也没想到,三姨太能如此争气。唯一的遗憾,是时间不大凑巧,或者太过凑巧,就在牌匾震落的当日。李玉亭心内颇为惊异,但却一再宣称长子震后降生,必是开泰童子吉祥使者,因而大张旗鼓地办“洗三”,希望将誓言一般的愿望定格。可结果却令人遗憾。
老雷奉命前去报喜。他将包好的红鸡蛋搁上供桌,退后几步看主人家拆阅喜帖时,鸡蛋忽然跌落于地。如果只有一枚鸡蛋,这很好理解,问题里面包着四枚;落地之后,手帕也没散开,鸡蛋依旧包在一起。这就有点奇怪。
无人能解释原因。鸡蛋搁在哪里才稳当,老雷比谁都清楚,因此那局面越发令人不安。孩子的外公无奈,只得故意迁怒于使者,说老雷毛手毛脚而没封赏钱。李玉亭闻听,更觉整颗心都无处安放。等李世登出了事,那种情绪也就越发强烈。
对于李玉亭或者信阳而言,“二次革命”并非新闻。因为此事,李纯已经率领第六师主力离开信阳,南下江西讨伐,只有张敬尧的那个团还赖在五里店。李世登卷入此事,李玉亭也约略知道,因为贤侄曾经向他化缘,要求他赞助革命,但未获首肯。在李玉亭眼里,元宝已经化铸成功,断无返工之理。
“还要革命,革谁的命?清朝不是下台了吗?袁大总统刚刚加冕,人心思定,哪还有动荡的本钱?”
“八叔,您不了解内情。袁项城背叛共和,窃取革命果实,不搞二次革命,国家还是没有希望!”
“革大清的命,好歹的没流多少血,虽然信阳吃了点亏。难道你们非要搞成战乱动荡才过瘾?我不搅和这事,万一你爹娘和爷爷知道,会革掉我的命!”
李玉亭不肯资助,但李世登还是拿到了钱。细论性质,算是盗窃。如此直言,伤革命者情面,就叫顺吧。顺走的不是鹰洋或者银两,而是小李家发行的钱钞。那东西跟银两银元一样管用。以他的身份,冷不丁从李玉亭家里顺点东西,自然没有难度。不过李玉亭知道之后,心里并不怪罪,反倒暗怀欣慰。
李世登从此下落不明。直到张敬尧的兵丁开到李家寨,搜查可疑物品,大家才知道他已经解往省城开封。一同被捕的信阳人还有好几个,罪名都一样:购置枪械,阴养死士,妄图颠覆。对于这种人,任何政权都不会手软。暴力只能换来暴力。故而凶信相继传到家属耳边时,他们虽然悲愤心痛,却也有石头落地的感觉。尽管那块石头不是好石头。
不巧,噩耗传到李家寨时,正赶上李玉亭的长子李世业出生百日,要办百岁喜酒。牌匾被震落,似乎不利于主帅。李玉亭心神不定,便请龚先生来给儿子相看相看。龚先生接过熟睡中的孩子,双手一摊,摆正位置只扫一眼,眉头便飞快地一皱。那是个极其迅速的动作,可谓电光石火,但还是没有逃过李玉亭的眼神;龚先生左看看右看看,又前前后后地摸摸孩子的脑袋,旋即将之递还,端起茶杯一言不发。
“喝茶,喝茶。春上的新茶,您尝尝炒得如何?”
“果然是上好的鸡公山云雾!明前茶吧?”
“雨前茶好意思拿来招待您吗?”
龚先生沉吟半晌,欲言又止。正在这时,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这难得的喧闹终于给了他们沉默的自由,双方或许可以各退半步。
放下茶杯,龚先生字斟句酌地说:“八爷知道,龚某擅长风水,相面并非强项。况且令郎尚幼,躯体骨骼皆未定型,还不能确定。不过从生辰八字看,似无大碍。”
正在这时,大李家的代表赶到,是李立人夫妇。信阳风俗,庆贺孩子百岁,要送挂面筐子。当然,主要是送挂面,竹筐还要拿回去。竹筐里装点挂面,寓意长远,另外还有鸡蛋油条红糖,一共四样礼品,情分只看礼品的重量。
以两家的关系,大李自然不会止于挂面筐子,主要还是红包。不过李立人夫妇带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儿子的噩耗。男人面色冷峻,女人泪水涟涟,指责李玉亭怂恿孩子不走正道,理当对此负责。这不仅是指李玉亭曾经资助世登革命,还有一桩陈年旧案:当年学生围堵张书绅,曾经有人暗中提供膳食。究竟是谁大家莫衷一是,慢慢已被淡忘。今天,也不知道大李家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将责任归咎为李玉亭。
这的确是李玉亭的手笔。不过未经策划,纯属心血来潮。本打算只供应一顿,学生既然坚定不移,他也就支持到底。此前无人知道这事,夏先生口风甚紧,不是守口如瓶,他本身就是只瓶子,绝对不会泄露。只有李世登知道,在他从南阳回来之后。当时他批评李玉亭思想落后,李玉亭很不服气:“我怎么落后?当年不是我,你们能坚持十多天吗?饿也得把你们饿跑!”话赶话,这才赶出真相。
西家儿子百岁,东家儿子丧生,对比的确强烈。尽管李世登的死跟李玉亭毫无关系,但两家本有旧怨,更兼母亲急火攻心,难免逻辑混乱言语过激。最终喜宴不欢而散,两家的矛盾彻底公开。过去大家心不和面和,这下倒好,面和也成绝响。李玉亭最在意的既非银子铜板,亦非地亩生意,而是面子。今天是他堂堂参议员的长子百岁大喜,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如此大庭广众,堂兄竟然无理取闹,这不是就是要砸他的场子嘛。要说埋怨,那他自己最该埋怨。童年时他受过的委屈不可胜数,否则怎会有如此发达的咬肌。
争吵愤恨可以慢慢消散,但李玉亭内心的忧虑却不能。大李家震塌影壁厨房马厩,应了李世登的横死;他们家的牌匾落地,岂能没个应验?想来想去,孩子周岁时,他又请了个相面先生。本希望获得安慰剂,孰料却中了断魂枪。
“令郎前额两端突出,是为棱角;后脑生有凸起,是为反骨。这等面相骨相,未必一定不吉,只是甚险。生于贫苦人家,或可放手一搏求得富贵,生于富贵人家嘛……”说到这里,先生戛然而止,只是微微摇头。
李玉亭大惊。这可是他的长子。他赶紧问道:“可有方法禳解?”先生道:“别无他法,加强教育,使之远离凶器吧。”
李玉亭的心病就此种下。后来又找个人看看,结论也是大同小异。他谁都没敢说,只是暗自期盼柳媚赶紧生个儿子,而柳媚也的确争气,几乎就是以无缝对接的效率,再度怀孕。
然而这个儿子更加生不逢时。影响他的,很难说是白朗,还是段祺瑞。
白朗首次袭扰信阳,在1913年8月。那时李纯主力已经离开,张敬尧害民有术保境无方,不起反作用已属万幸,所以白朗如入无人之境。这次战事对于信阳,不过是擦破了一点皮,南部的李家寨毫无影响。但三个月后,柳林李家寨一带突然弹雨呼啸炮声隆隆,鸡公山有条深谷几乎被尸体填平。已经怀孕数月的柳媚受到莫名惊吓,从床上滚落于地。因战场紧挨着李家寨,炮声传来的震动,比上回的地震都要明显。大家口口相传,说是白朗过兵鸡犬不留。百姓心里受到的震动,因此更甚于天灾。从前也曾过兵打仗,比如闹长毛,过捻军,但枪声如此密爆炸如此响距离如此近,还是头一次。假如他们果真打进李家寨,会是什么情形?大家都不敢想,更不敢说。仿佛每说一句,它都会向事实靠近一步。
仗打了整整三天。白朗没能穿过官军的堵截,折向南阳。此公也是豫西土匪的底子,谁也没见过其尊容,见过的人不在其麾下,大约就在阴间。越是这样,大家越津津乐道。都说他很胖,身高四尺有余,喜欢头戴乌巾,背后留两寸许的绿色小辫,出行乘坐黄缎八抬大轿,威风十足。
当时白朗也打着孙中山的旗号。《河南民报》对他的报道定位,让刘景向与李玉亭颇为踌躇。历朝历代成王败寇的,都是社会边缘人物,这不奇怪。吕留良也曾说过,创业垂统的所谓英雄,其实多是肆无忌惮的光棍。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决定不加定语,只用“袭扰窜犯”这样的字眼,暗寓褒贬。后来从东边几县传来消息,白朗大军过处,焚烧县衙抢劫财物,掳掠洋人杀害教士,李立生闻听愤慨莫名。刘景向随即改口,也称白朗为匪,写成“白狼”。
次年2月8日是正月十四。因为尚在年节,按照惯例,李玉亭应当还在李家寨,但他却到了信阳城。这是他作为《河南民报》副经理的职业敏感。陆军总长兼河南督军段祺瑞将莅临信阳,督剿白狼流贼。此等大事,《河南民报》岂能缺席。
段祺瑞的司令部依旧设在火车站。跟他一起来的,不仅仅是各路大员,还有五六个国家的驻华武官与新闻记者。故而地方的迎接劳军,段祺瑞非常重视,致辞可谓信誓旦旦:三军早已部署完毕,将以雷霆之势,歼贼寇于鄂豫皖之间,绝不流毒他省。
因有驻华武官观战,道署根据总长的安排,特别邀请教会代表李立生参加。曾经留学德国的段总长同时决定,请武官们与教士吃西餐,以示慰问。当时信阳会做西餐的,只有教士家庭。喜欢吃西餐的信阳人,大概也就是李玉亭。毫无疑问,这顿饭只能由李立生具体安排,李玉亭作陪。当然,费用由政府承担。
一行人等前呼后拥地奔南门附近的教会而去。信义学校有食堂,本来就很整洁,略施打扫便堪使用。人很多,但刘景向拉住李玉亭,使劲朝段祺瑞身边挤:“办报纸要抢新闻,温柔敦厚怎么能行?”挤到身边,刘景向问了一个让李玉亭目瞪口呆的尖锐问题:“孙中山宣称袁大总统窃取革命果实,故而要发动二次革命,请问段总长对此作何评论?”在此之前,二人已将《河南民报》装订成册,呈送段祺瑞一份。毕竟他也是河南的最高长官。
那时段祺瑞翻翻报纸,多有谬夸。无论如何,在信阳能办起这样一份报纸,本身已属不易。此刻他转脸看清来人,停下脚步,不假思索地答道:“当年在武昌城下,大总统因人心都向共和,不忍内斗,故而未用全力。饶是如此,黄兴已经抵挡不住,弃城而逃。我们但凡稍用气力,武昌必然不保,那时全国形势如何设想?若没有大总统的刚柔相济,清廷能和平退位吗?孙中山闹了多少年,可曾闹出个结果?这结果是能窃取而来的吗?荒谬!”刘景向点点头道:“谢谢总长。请问总长对孙中山如何评价?”段祺瑞迈开脚步,撇撇嘴道:“流寇白狼四处劫掠攻杀,都打着孙的旗号,请诸位先生说说,应该如何评价他?”翻译将这话翻译出去,武官们纷纷微笑点头。
刚到教堂门口,忽听天空有奇异的声响。那个留着翘翘胡子的俄国武官扭头看看,对翻译咕噜两句,翻译转而对段祺瑞说:“总长大人,飞机回来了。”
段祺瑞立即转身登城了望。大家尚未站定,一只巨鸟突然低空飞过,李玉亭觉得头皮都能体味到金属的干脆,头发像麦浪一般被掀起,旋即内心有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冲倒在地。段祺瑞见状微微一笑,顺手将他拉起:“李先生不必惊慌。这种先进科学,将来咱们也会有的。只要大家凝心聚力追随大总统,力行建设。”
飞机示威般地盘旋两圈儿,然后缓缓降落,在南门外的空地上滑行停止,两个俄国人跳出来边走边摘皮帽。李玉亭呆呆地盯着他们,如对天神。他无法想象此二人也是肉体凡胎。或许他们才是洋人的真正含义?如此撞见信阳的第一架飞机,李玉亭感受强烈,惊多于喜;而当时的他尚不清楚,这玩意儿对于延福堂李家而言,真正意味着什么。
政府租用飞机参战,主要用于侦察敌情、投掷炸弹。飞行员报告的情形,看来颇为振奋。当天的午餐酒会,因此场面热烈,气氛融洽。不过西餐虽然热闹,终究只是个形式。总长大人看来并未尽兴,回去后还得加餐。刘景向和李玉亭在行辕外等候召见时,他的加餐尚未结束。段祺瑞撇开道县官员,单独传见他们,用意完全在于《河南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