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枪声再度响起。外面开枪,里面还击。李家寨不是那么好打的,大小四座寨门,共有五门巨炮,当然都是土炮,炮口两边留着缺口,以增加辐射杀伤面积。战事最炽烈时,李玉亭吩咐人取来一吊铜钱,连同火药蒺藜,一同塞进炮筒,随即一声巨响,炮口无边绚烂,外面则惨叫四起。那一千枚铜钱,全部化为飞刀利刃。
黎明时分贼人退去,大家纷纷出去打扫战场。搜索残敌也寻找铜钱,谁找到归谁。最后抬进来一个服装整齐的受伤匪兵。原来攻打寨子的并非盗匪,而是第六镇的北兵。他两条腿全都有伤,寸步难行。不过倒霉的不只是他,还有主帅李玉亭。他的胳膊被流弹洞穿。闻听对方来历,他既吃惊又犯愁。昨夜外面响的都是快枪,那些人又死活不报来历,已经令他生疑。因惯匪行劫不说名,但要报字号。一是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之意,二来也是意图威吓,不战而屈人之兵。凡此种种,已经让李玉亭联想到北兵,但没想到会有俘虏。擒虎容易纵虎难。他该拿此人怎么办?
那伤兵竟然眉清目秀,完全是本分良民形象。李玉亭思忖片刻,吩咐人请医生,同时遍邀乡约地保。胡泰运只能简单包扎敷点草药,没法手术。不过他能保证,这个坏蛋伤势虽重,但性命无忧。李玉亭道:“能留口气就好,还给他治什么治,治好了再祸害人?”
一顿饭的工夫,各类证人俱已到场。李玉亭裹着伤口,三堂会审。此情此景,不容抵赖,伤兵对于聚众攻击山寨,意图抢劫一事,供认不讳。他自陈名叫薛金山,同案犯二十六七人,受一个叫周家训的本地人蛊惑而来。周家训说李家寨油水大,值得伸一筷子。
李玉亭闻听颇为震惊。大清国到这个份儿上,不亡岂有天理!来不及感慨,他让薛金山和证人一一签字画押,正准备押送进城,外面忽然有人呼天抢地,就是王本固、邓建勋和张瀹泉。在州县以下,良民十户一牌,十牌一甲,十甲一保,分别有牌头、甲头和保长。再到上面,城中曰坊,城郊为厢,农村为里,各有长。李家寨的里长是李绪源,但甲头是李绪宾。此三人通过里长报官之后,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只得回头再找小李家伸冤。
三人进来,便扑腾一声跪地不起。李玉亭无奈,也只得跪下。因这三人都比他年长,他不能受人跪拜。王本固连连磕头:“八爷,李家寨这地面,只有你能给我们做主。你要是不管,那我们只有投河!”
当时镇上的头面人物都在。李绪源没来,但派有代表,李世登的父亲李立人。这话对李玉亭是激励,更是鼓舞。他忍住伤痛,用未伤的那只胳膊,将报纸挥舞得哗啦作响:“你们都看看,人家革命党是怎么说的!腐败到这个程度,能不亡国吗?就该革命,我马上给他们捐款!”
大家闻听不觉面面相觑。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瀹泉说:“八爷,远水不解近渴。我们的冤屈可咋办呢?我们只有指望你啊。”
李玉亭没有立即开口。他咬肌突出出来,用右手中指指腹点点桌子,仿佛在应和鼓老的节拍,片刻后道:“对不讲面子的人,我没办法。对方但凡讲点面子,那我就不妨试试。不过能不能行,我不打包票。死马当活马医吧。”随即带领他们乘车进了城。
一下车李玉亭便安排人去买万民伞,然后到南关教堂搬兵。受害者俱为教徒,李立生不能坐视,立即跟随李玉亭直奔驻军司令部。各路北兵进信阳之初,李玉亭已经吩咐人打探情况,比如部队番号,主官姓名性格嗜好等等。做生意须时时处处留心。这些信息看似无用,但指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只要你肯稍微花几两银子,平常留心看看报纸,也不难打听到。
当时署理第六镇统制的,是前十一协的统领。他与唐宪宗同名,也叫李纯。所谓署理,就是暂时代理,尚未正式接任。这种状态的官员最怕什么?出事。李玉亭决定以此为突破口。尽管未必都是第六镇干的。
李玉亭让人张着万民伞,抬着薛金山,来到第六镇司令部。一看是万民伞,旁边还有洋人,统制官大人自然立即接见。等接下伞,李玉亭说明来意,李纯的脸色随即一派黯淡。李玉亭说:“李大人,小民听报上说,贵军由武卫右军、南洋自强军和北洋常备军第三镇一部编成,以武卫右军为主,是当今内阁总理大臣袁大人在小站调教出来的第一支精兵。美国教士李立生先生曾经对我说过,这是我大清国军队的新纪元。信阳百姓口口相传,贵军在前敌屡立战功,表现神勇,这都是因为您军纪严明,统兵有方。不料日前贵部有股乱兵,行凶肆虐,攻击山寨,造成死伤,乡里不宁。非严办不足以维护大人清名。另外还有三起凶案,均牵扯到西人教会,亦须引起重视,否则只怕会引起外交事端。”
李立生的态度也很严肃:“李将军,他们都是教民,教会绝对不能坐视不顾。作为《中国基督教箴言报》的兼职撰稿人,处理结果我必定要在报端公布。”
李纯满口天津腔,声音洪亮:“你为乡绅,他是教士,中外有别。一同前来,是为何意?”李纯此人嗓子很好,发迹也得益于此。想当年河间秋操,他奉命唱操,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口令准确,最终一炮打响,进入袁世凯的视野。
“启禀大人,这三起凶案的苦主,也是我的佃户与乡邻。况且我家伯父忝居里长,他已年高,小民自当为之分劳,以为尽孝,故不约而同。”
最终薛金山被枭首示众,人头悬于州城南门。张瀹泉虽然找回闺女,但她已神思恍惚,只得到贤隐寺削发为尼。贤隐寺虽然不叫庵,但僧尼同处同修,古来已有传统。王本固和邓建勋的冤情则不了了之,一句全力查访捉拿案犯之后,再无下文。
北洋六镇,只有一、三两镇未在信阳犯罪。不是说他们军纪出众,而是说他们不曾来过。第一镇是旗人,负责拱卫京师;第三镇由曹锟带领在东北剿匪。剩余四镇均有罪孽,第五镇尤甚。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罪行完全被历史粗大的网眼漏掉。就连信阳当地的史志,都未能记载。《信阳县志》,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信阳地区志》中只有这样的短短一行:
“(1912年)1月下旬,北洋军第一镇一部退驻信阳柳林,烧杀抢掠数日。2月,第四镇自信阳退往彰德(安阳)。”
错误而且简略。
犯罪的不是第一镇,烧杀抢掠更非数日,而是数十日。《河南民报》的经理刘景向驰书一封,联络信阳罗山的旅京官员名流,在报刊撰文声讨,同时上书告御状。当时南京临时政府已经宣告成立,但清廷尚未退位,政局进退两难,此事自然也无人问津。
来年的2月5日,时值立春,信阳车站东边的陆军部军站将星云集。接替冯国璋担任第一军总统的段祺瑞,从孝感北上信阳,率第二镇统制王占元、第六镇统制李纯等八位协统以上军官,在此发布电奏,怒斥北京的“二三王公迭次阻挠”,破坏和谈大局,威胁要率全体将士入京“剖陈厉害”。随即“挥泪登车,昧死上达”,北上保定。受此压力,清廷孤儿寡母退位,民国袁大总统上台。
尽管当年谭嗣同已在《仁学》一文中全面质疑君为臣纲、给国人埋下心理铺垫,向来新潮鼓吹变革的李玉亭依旧未曾想到,改朝换代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经意。革命很像狼来了的故事。信阳的劫难似乎太小了点,李玉亭有点不敢相信。他都这样,别人更加六神无主,炉房的生意因而前所未有地清淡。李玉亭决定提前封平。
炉房平常只在端午和中秋放假一天,另外就是年关封平。每逢过年,衙门封印,戏班封箱,饭馆封灶,买卖封柜,炉房则用红纸封在天平之上,直到初六开业。歇业时间以衙门为最,腊月二十封印,正月十九启印,整整一月。炉房比不得衙门,正常是从除夕前一日开始,正月初五结束,但那一年和盛炉房提前了好几天。
改朝换代,告御状更无结果,李玉亭只能与刘景向相对感慨。不过后者带来的一桩新闻颇为有趣,足可解闷。这话说起来有点长,还得从“海圻号”墨西哥护侨开始。原来墨西哥当地有个殷福布土著部落,闻听中国针对排华事件的索赔成功,也派人与中国使馆联系,自称是殷商后裔,三千年前渡海来此,长期受西班牙政府的盘剥奴役,请求祖国做主,代向墨西哥追索赔偿。
这些人在语言文化与生活习俗上,的确保留有许多中国先民的痕迹。外交人员接到请求,不敢怠慢,立即上奏。然而中央政府不肯支持。摄政王载沣这样批示道:
“索赔得偿甚好,印第安INFUBU族自称中国人,于法无据。华侨之中既殷民东迁之事征,传闻难作三千年前之历史……”
这则逸闻令李玉亭耳目一新。牧野之战,纣王只派七十万奴隶上阵,商军主力何在,最终结局如何,史书并未交代。眼前这个说法,倒不失为一种解释。他叹道:“狐死首丘。他们若真是华夏后裔,此等心志倒也可叹。然而信阳百姓的灾难都无人缓解,哪里还能顾得上他们?”刘景向道:“我兄不必焦虑。等时局明晰,或有下文。你我拭目以待吧。”
最终他们还真等到了新政权的处理意见。上任之后的袁世凯,面对嫡系部队的这些计划外“杰作”,态度看来十分客观,滴水不漏:
“据呈已悉。陆防各军不尊纪律,肆行骚扰,殊堪痛恨。饬陆军部转谕各该长官查明,严行惩办。所有滋事地痞,饬该都督责成该地方官,拿获究办。此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