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曾经拥有的荣光与富贵,正被时间的流逝寸寸消磨。城中老者说话夹杂古语。一个面馆招牌上的汉字有四十画之多,鲜有人能写对,离了此地也鲜有人能辨识。街巷的名字几百年不变。一块青石曾经拴过神仙的白马,神仙是个吹笛子的美少年。夏夜里,有人在青石畔打盹,就听见音乐呜咽,跟着去寻,见到一个胖胖的男人立在城头吹埙,城下几株大丽花。
在城墙上,明妙骑自行车,尖叫,大风叮叮当当穿过青涩的身体。看见照壁墙上古拙的梅花图案和手印,她把耳朵贴上去,以为一千年前的魂魄还在那儿没走,没有流血,没有光,魂魄们很孤独,忍不住就要说话,说出个秘密来吓人。
和一座城池相比,人的生命实在太短了。
城里的是非成败不知淘汰了多少英杰,大得不能再大的悲欢,最终也无人知晓了,再不被惦念。但城池回不去了,如同一个活了太久的长老,心中再无任何期待,因而显得毫无性格,可它依然令人心生向往。一座反复被人损毁,也反复被人重建的城,即便有种种不好,也是跟人亲近的。
二十四岁,顾真年乘坐绿皮火车来到这个古老的内陆城市。
在这里,他第一次听到唐代的大钟嗡嗡鸣响,第一次看见古老兵俑单膝下跪,长着和自己相似的嘴唇。历史爆发出的力量让真年感动,他留了下来,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获得财富和荣誉。日复一日,他所得甚多,这脚踏实地的所得也兑换了他所有的雄心与梦想,他与这座城,都拖沓起来。
初夏的深夜,顾真年意外地看见了她,一个在月亮里放风筝的女孩。
月亮升得很高了,大地还是热的。真年经过白塔,看见一个小巧身影,没有穿鞋子,在月光中赤脚奔跑,手里拽着一根风筝线,线绷得很紧,一尾蓝色鲤鱼缓慢地穿过几丝浮云,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让人揪心。
他停下车,远远地看着,抽一支烟。
确定不是个男孩,风从她的衬衫里穿过,衬衫下的线条含苞待放。
如果她是个男孩,可能会更加有魅力,他这样想着。
听见她笑,声音非常美,像男孩子那样清亮,又有着罕见的柔媚。
这夜晚是白色的,一些云是黑的。
她的风筝是蓝色的,一条鲤鱼稀奇古怪地飞入云霄。
真年感受到神秘,他驶离白塔,天空和树木飞速倒退,仿佛一个新鲜的电影片段。在漫长的生活中,人们吃饭,变老,渐渐一点儿脾气也没有。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人能活在电影里。
后来他和她说起这个夜晚:
你年轻极了。
是的,那时候我十九岁,看起来更年轻。
可我已经四十一岁了,所以我不想失去你。
那就别失去。
他们曾经一起远行,徒步进入南部的大山深处,寻找野生茶花盛开的山谷。疲倦的时刻,坐在大青石上,真年用朱砂在竹子上画出飞天的美丽姿容,青竹叶和白色花瓣簌簌落下。
在风马客栈,明妙梦见往事的碎片,断断续续,梦见竹林暗凉,与一个男子并肩站立,他气息清远,面目模糊,袖口绣着一朵缠枝莲花。
真年,是你么?她不能确定。
出现在梦里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在漫长的七年里,真年是明妙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人。
为了他,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有那么多缺点,可她不敢吻他。感情是让人害羞的事儿。因为年轻和笨拙,她还不知道有些感情一点儿也不感人,它会带来猛烈的诅咒,让人在一夜之间丧失全部勇气。
就像现在,明知道是做梦,也要有足够的胆量才能面对。
她略显脆弱,挣扎着出汗,又不能醒来。在梦里,还祈祷着做一个更厉害的梦,把过去都吃掉。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窗户被砸碎了,玻璃哗啦一声掉下来,纸张飞得到处都是。明妙猛然睁开眼睛,正看见一个黑影翻越窗口,扑通一声巨响,落在床前。狗开始咆哮,大风可怕地灌进来。
明妙一下子坐起来,完全醒了,眼睛一时间难以适应黑暗。
狗在远处叫,声音干干的。
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刀,用力攥住,心都不跳了。
一阵极为短暂的沉寂。
是谁?她开口问。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黑影竟然退后几步,走开了。他靠在墙上,不再走近,也不出声,一动不动,如同一张木头桌子。
明妙手心里沁出一层细汗,她睁大眼睛,直到慢慢适应了黑暗。
是他!那个带刀的藏族男子,桑青。
他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桀骜的男子,她讨厌他,英俊的人一旦被讨厌,就不可原谅。
屋内漆黑一片,灯在头顶晃动,夜不太好熬。
明妙咽了一下唾沫,咕咚一声,她站起来,握紧手里的刀,赤脚踩在地上。
大风横亘在房间里,带来白雪、金黄牧草和集市的庸俗气息。
如果他靠近,我就刺杀他。她不想再说话,对手里的刀充满信赖。刀身没有光芒,它从未见过陌生人。明妙暗自试了试重量,对她来说这一点儿也不费力。
桑青抬起手,拍了拍墙壁,啪的一声,很响亮。
我的家在一个叫做子梅的地方,那个房子和这里很像,有桌子、茶壶、箱子,箱子里堆满衣服和书,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坐在床上。
他接着说: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我离开子梅,去了很多地方。
明妙专心地握着刀,不说话,也不动。
在广场上,你坐在台阶上,什么也不在意,一下子就吸引住我。
我对身边的朋友说:嗨,我看到自己的女人了。
在哪儿?是哪个?
我不理他们,朝你走过去。
我想和你好,可你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
他显得兴致勃勃:明妙,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吧?
是没想到,这让她更讨厌他了。
你可以走了。她将刀尖竖起,指出一条路给他:门在那儿。
他似乎愣了一下,竟然笑起来,接着笑个没完没了。
一个正直的男人不该这样笑。明妙只好闭上嘴等待。
可他笑了好久:在我的家乡,真正的情人都知道,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迷住了,就翻进她的窗户,给她唱歌,跟她睡觉。我是来陪伴你的,明妙。
哦,我知道了。明妙低下头,用牙齿咬住刀背,腾出手,把披散的头发捆绑好。然后重新拿起刀,一步一步走近他,就像他下午在广场上所做的那样,举起刀刃,对准他的鼻尖。这动作很帅,她做得几乎一模一样。
很利索地告诉他:滚出去。
笨蛋不可能理解更多,他听见这命令:滚出去。嘴唇上的笑意甚至更深了:明妙,你需要我,所有女人都需要男人。
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又补上一句:把刀子给我吧,这是我干的活儿,放着它,来吻我。
明妙更恨他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
她伸出食指,往刀锋上一划,手上立即爆开一条伤口,血珠扑簌簌沁出来。
该死,这真痛!对于一个从未使用过兵器的女人来说,这算是疯狂的尝试。
她甩了甩手,掉转刀尖,没有任何犹豫,对准他的心脏部位刺过去,用力很猛。她忽然觉得腰痛,也许是刚刚扭了一下,它痛得要命。
这简直算不上是一场较量。虽然这样,为了制服对手,桑青还是显示了一下身手。战斗很短促,没两下子,明妙的刀就掉在地上。也许是为了避免弄伤她,桑青捡起刀,看也不看,反手掖在了屁股后面。
明妙觉得口干舌燥,微微发抖,因为从未承受过这样的失败,心里很不是味儿。
他显然是个笨蛋,这个笨蛋夺走了她的刀,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丝毫没有受伤。
她发现自己这样没用,纳闷得要死,渐渐感到伤心。
明妙,你不是男人真的太可惜了。他说:你敢握着一把刀冲向敌人,如果你有一把枪,面对黑熊也敢扣动扳机,你应该得到更多的尊重。
来吧,我请你喝酒。
桑青晃了晃肩膀,显得很正直,打开房门,示意跟着他一起走。
她呆呆站着:你这个笨蛋,我要杀了你。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太令人失望了。
别傻了,你根本打不过我。
他咧嘴笑了,牙齿洁白,像一头土狼:不过,你还有机会,我肯定活得很长,你可以慢慢报仇,我愿意教你打架。
明妙不听他的,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用,一时手足无措,竟然哭了起来,越想控制住,眼泪越是滴滴答答。
她在哭,现在连他也看得很清楚了。
别哭啦。他掰着手指,嘎嘎响:一只鸡总是咕咕叫,让人心烦,我干脆拧断它的脖子。
明妙瞪着他,恨得要死。如果办得到,她真想飞到半空,俯冲下来狠狠抽他一耳光。
我恨你说的鸡,恨你拧断鸡脖子,恨你的一切。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索性哭出声音。
闭嘴!他一下子跳起来,显得气急败坏。
明妙这才意识到:我激怒他,可我压根儿打不过他。
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的手伸过来,骨节嘎巴嘎巴响,明妙往后缩了缩。
刀呢?急切中,她抓起一只笔,黑色钢笔,对准他。
那双手突然停滞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挡住了。
对不起,明妙。他小心翼翼:你哭起来也很好看,可是哭着的人不能去喝酒。
他再次伸手过来,擦掉她下巴颏儿上的一颗眼泪,不碰到她的脸:我们讲和吧,我保证不再吓你,保证教会你用刀。
她才不傻呢,她忘了哭,怔怔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傻瓜。
这时候应该接着哭,还是用手里的笔刺他?
这两个结果都令人泄气。
而他耐心等待裁决,非常安静,甚至有点儿纯洁无瑕。
明妙凝视了他一会儿,微笑起来:你好啊,桑青。
她喊出他的名字,偏见消融,笑颜温暖。
他们出去找酒喝,在一条偏僻小巷里,敲开藏族阿姐的门,一直喝到天亮。
青稞酒闪闪发光,散发出捉摸不定的清香。桑青酒醉后变得很老实,傻笑,羞涩,唱了大半夜的歌,他歌唱不熄的火塘、花房里的姑娘和飞往茶山之巅的仙鹤。
她略有醉意:巴颜喀拉山巅大雪纷飞,这山川草木,我们也一起分着喝了吧。
他大笑:心都快冻僵了,应该让它跳一跳,流点血也好。
天就要亮了,桑青,再唱最后一首歌吧。
你先唱,唱了再说,就算只剩下一个梦,你也先做,做了再说。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一起看了天亮。
相遇就是这么简单,有些人一辈子也无法相遇。
告别的时候,桑青问:明妙,下一次会在哪个转角遇见你?
只要你想找到我,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勾了勾手指,像一对孩童。
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孤伶伶站在这土登寺广场上,握着一颗舍利。
桑青总是小声叫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似乎漫不经心,又饱含着感情。他蒙住她的眼睛,在耳朵边问:
你记得我的样子吗?她躲开,耳朵里好痒痒。
江阳堪布,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光亮深长。
我记得和他一起前往勒巴沟,在唐蕃古道埋下了一个铜罐,铜罐里装着秘密。
如果一个字也不说,就会记得更牢,那些需要努力忘记的,永远不会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