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花园,雍婕妤确有些着急,嗔怪沾衣道:“小妮子怎么半天才回来?教皇上等了这么久!”
沾衣忙跪下,还未开口,乔公公一旁接话道:“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老眼昏花,在路上失落了酒具橱子的钥匙,亏的沾衣姑娘帮着寻了大半天,又照顾老奴体弱,亲自陪老奴去取,所以耽搁了。娘娘要怪,就尽数发落到老奴身上罢。”
皇上笑道:“沾衣宅心助人,是积德的好事,娘娘怎会怪你?再者酒具与美酒已安然取回,这点耽搁打什么紧?乔公公,快斟酒罢,远远地就已闻见酒香,朕实在忍不住要先品为快。”
乔公公慌忙趋前倒酒,皇上又道:“爱妃,难得今日有美酒相伴,何不与朕对弈一局?朕也许久未曾与爱妃切磋棋艺了。”
雍婕妤喜道:“一切听凭陛下吩咐。”当即命人摆出棋桌云子,皇上便与雍婕妤一边饮酒,一边下起棋来。数局过后,雍婕妤面色酡红,略有醉意,乔公公一旁悄声对皇上耳语道:“陛下,婕妤娘娘想必有些不胜杯酌……”
皇上笑道:“爱妃这几年来的棋艺和酒量是见长了,不过比朕还差些,不如先休息片刻,此局待酒力缓些再继续?”
雍婕妤也笑道:“谢陛下。臣妾如何能跟皇上比?这状元红原本酒劲就不小,若不是今日圣驾亲临,臣妾心中高兴,怕是早要醉卧在此了。”说着便欲起身,沾衣忙上前相扶。
又听得乔公公道:“早听说沾衣姑娘经婕妤娘娘调教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有几次,连娘娘也不能赢她。”
皇上听罢饶有兴趣道:“此话当真?朕很是好奇,沾衣,不如你就代娘娘下完这一局罢。”
沾衣此时早已被乔公公夸得满面通红,闻听皇上让她代雍婕妤下棋,正犹豫间,雍婕妤轻拍她手背笑道:“沾衣,跟皇上对弈这可是你的福气,我教嫣红扶我回去就行了,你在这里仔细伺候着。”嫣红年方十四,比沾衣晚一年入宫,平日里多在书房服侍。沾衣见雍婕妤也这么说,只好遵命。
待沾衣坐定仔细研究眼前棋局后,心底便连连叫苦,原来雍婕妤有数次本是赢招,却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愣是将赢招悄悄盘成了下风,使得皇上步步进逼,大有胜券在握之势。雍婕妤这般举棋沾衣甚是理解,因宫廷中人一向认为,与万岁对弈,赢了是吉凶难卜,输了是稳吉不凶。而沾衣偏不以为然,或许其骨子里有几分莫三言的江湖豪气,认为下棋与比武相同,以实力相搏,赢也痛快,输也甘心。自她进宫以来听到的种种皇上的传闻,以及元宵节上目睹皇上对两位皇子间冲突的料理,再加上祐骋时不时对他那位父皇尊崇的评价,教她认定了皇上是位胸襟开阔的明君,既是明君,应不会因一局输赢而或怒或喜,相反会因对手的唯唯诺诺而不悦。
此时对面的皇上,正在凝神端详沾衣,自从元宵节后,他便记住了莫沾衣这个名字,那观止园也对他有了种莫可名状的吸引力。他总觉得沾衣本有过人之处,却对宫中侍婢的地位安之若素,如此甘于平凡本身就是不凡。再者,从他今日踏进观止园到现在,逐渐轻微觉察到,沾衣眼里似乎始终把雍婕妤摆在第一位,其次才是他皇上,这并非是不敬或者倨傲的意味,而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换言之,是长久以来对雍婕妤的深厚感情,如母女,如姐妹,此情之真,自然表露,而在这深宫里,却是久违了。皇上不由暗自感叹,可不知怎的也凭空生出一丝醋意出来。再看沾衣时,见她已投下一子,眉眼丝毫不抬,只轻声说道:“陛下,奴婢走这一步。”
几步后皇上发觉,沾衣棋技与雍婕妤委实不相上下,只是较雍婕妤更为直白些,不似雍婕妤那般时时回让他,竟让他时不时左右为难,要捏起八九分的精神来打点全局,这般真格的较量教他不由身心振奋,不知不觉已夜色朦胧,月上柳梢。
沾衣眼睛盯着棋盘,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皇上与她对弈已有多个时辰,不但毫无倦意,且半句话也没有提及雍婕妤,除此之外,每每她凝思长考时,总觉皇上在盯着她,目光灼灼,许久都不移开,让她不敢抬眼,生怕读到皇上眼睛里一些她不愿知道的东西。又落了几子,沾衣突然想到祐骋,他明日一早就要奔赴山西,此刻想必正在整理行装,他会贴身收藏她的香囊么?沙场刀剑无情,他能牢记对她的诺言,平安归来么?
正在此时,有婢女前来跟沾衣耳语几句,沾衣面露喜色道:“陛下,婕妤娘娘酒醒了,奴婢这就扶娘娘来跟陛下继续下棋。”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皇上忽道:“且慢!沾衣,这一局,你且与朕下完它,下一局,仍是你与朕来下如何?”
“可……”沾衣正欲推辞,皇上正色道:“朕现在棋兴正高,谁若破坏了朕的兴致,别怪朕不客气,坐下!”
“陛下!”沾衣见皇上较起了真,一股倔劲竟也腾了上来,索性双膝跪地求道:“婕妤娘娘日盼夜盼,盼的就是能跟陛下相聚,把盏言欢,今日难得良宵,奴婢恳请陛下……莫辜负了婕妤娘娘企盼之心!”
“岂有此理!”皇上拍案而起,作厉色道,“朕要谁作陪,还用你来教么?你这般不识抬举,不怕朕一怒之下,将你逐出宫去?”
沾衣低着头,一字一句道:“陛下责罚奴婢,奴婢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婕妤娘娘的一片痴心,还望陛下明察。就如这花园的鸢尾,既种之,须养之,种而不养,弗如不种!”
乔公公在旁喝道:“放肆!来人……”话未说完,皇上便回头制止,并示意乔公公一干人等退下。
待乔公公等人退得远了,皇上起身踱到沾衣面前,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沾衣,你且站起来,朕有话问你。”
沾衣心下诧异,以为原本要承受好一番雷霆震怒,不想却半点也无,她徐徐起身,仍是不敢看皇上,心里兀自敲起一万只小鼓儿。只听得皇上温言道:“如果朕告诉你,朕此时与你对弈的兴趣更大,你可否愿意继续陪朕下棋?”
沾衣思索片刻,沉吟道:“陛下抬爱奴婢,奴婢自是受宠若惊,而婕妤娘娘……”
皇上哈哈大笑:“受宠若惊?你何曾受宠若惊?若朕没说错,你进宫以来,怕是从未真正受宠若惊过,因你对于朕,对于雍婕妤,也从未以真正奴才的眼光仰视过,对么?”说到这里,皇上又踱了个来回,停步低头看着沾衣,继续道:“沾衣,朕猜你一直以来,用的都是报恩念头,而非利益所驱,他人敬一尺,你便还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可承认?朕刚才好奇,佯做发怒试你一试,果然逼出了你的真心话!”
沾衣轻声道:“皇上对这宫里的一切洞若观火,奴婢的这点心思,如何能瞒得了皇上?”心里暗忖:这父子俩的脾性着实相像,祐骋也是个喜好作势逼人家说真心话的主儿,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苦肉计都使得出来。
皇上叹道:“看看这宫里,无不是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上到下,无不在打自己的算盘,可没想到你进宫这几年,竟从未受到习染,朕后宫佳丽上千,奴婢成万,似你这般的,古往今来怕只有一个。然而你这般为人,在宫里却是祸而非福:你知恩图报,旁人不以为然,只道你另有所谋;你无欲无求,旁人亦不以为然,只道你装腔作势,所以善心在此地非但不能为己招福,反会招来莫名的嫉恨;你从善惯了,一旦忍无可忍欲做反击,不仅落对手以口实,原先认同你之人,也会受煽动而反戈相向,你可明白?”
沾衣轻叹一声,静静道:“陛下的金玉良言,奴婢会铭记终生。只是奴婢出身平民,不谙宫中之道,只求做足本分,对得起天地良心,若因此而福薄寿夭,也是气数使然,命该如此。”
皇上听得沾衣的说话口气依旧平定,仿佛说的是别人一般,不禁一震,忽觉这女子超脱的气度,自己若非有一国之君的威仪在身,怕也要逊她一成,于是心绪纷乱,又开始来回踱步,踱了一阵,背朝沾衣,望着已在树梢顶端的明月,幽幽叹道:“红颜命薄,皇宫内的红颜更是命苦,妃嫔塞满了三宫六院,而皇帝却只有一个。朕贵为天子,却偏偏因此而不能护守身边心爱的女人。你可知雍婕妤本为贤妃,住万昭宫内,朕曾对她宠爱有加,若不是因为五年前的一桩魇魅之祸被太后贬为婕妤,以她的美貌和单纯,怕也活不到现在。少沐了些朕的恩宠,便可多添些平安日子,朕当初忍痛割爱的苦心,不晓得雍婕妤她能否体会。”
这时乔公公悄然前来,对皇上躬身道:“晚膳已备好,娘娘在前厅恭候陛下。”
皇上顷刻收起一脸凝重,转身对兀自发呆的沾衣笑道:“还立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去伺候娘娘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