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宫中流传一桩奇事:四月刚至,料峭寒意尚未退尽,观止园的牡丹就已绽放。牡丹素称“花中之王”,这便给逢迎之人造了甚好的契机,文武百官纷纷极力颂扬,称“此乃国泰民安之馈”、“万载社稷之兆”云云。皇上那段时日原本龙体微染贵恙,除了上朝,很少出寝宫,但闻听此言,又得了乔公公的撺掇,寻了风和日丽的一日午后,带了几名小太监随驾,一部龙辇,向观止园而去。
到得园门口,只见雍婕妤跟几名侍女太监匆忙从里奔出:“臣妾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平身。”皇上由乔公公扶着走下辇来,“朕一时兴起,来你这观止园走走。闻听花园里牡丹长势甚好,可否带朕一观?”
雍婕妤大喜:“托陛下鸿福,园里牡丹这几日是开了不少,听得陛下要来,臣妾备了些壶酒小菜,陛下尽可以在此赏个痛快。”说罢亲自在前带路,一行人直往花园而去。
一进花园,众人不由眼睛一亮:这观止园的花卉果然名不虚传,牡丹怒放自不必说,杜鹃、鸢尾、君子兰也各领风骚,分外养眼。皇上走近一盆鸢尾,喃喃道:“这鸢尾,是爱妃进宫之时朕亲手为你栽的,过了这许多年,仍旧如此妖娆,真是难得。”
雍婕妤见皇上依然念旧,感动莫名,喟道:“也多亏了沾衣,若不是她细心呵护,这鸢尾怕是等不到再见陛下一面了。”
皇上听得这话一语双关,知是雍婕妤被他冷落多年,若非元宵节那晚沾衣挺身而出抢得龙珠,他到如今也未必能想到踏进这观止园半步。想那雍婕妤贵为皇妃,命运竟仰仗一婢女方能改变,皇上心下怜惜之余,对沾衣其人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好奇,又见鸢尾盆土略干,于是拿过花壶,欲亲手为它浇水。
“陛下且慢!”听得近旁一声轻喊,皇上诧异地停手,只见花丛中绕出一女子,急急跪下道:“沾衣见过陛下……这鸢尾不耐涝,适才奴婢刚浇过水,而这土又是排水性极好,让陛下以为水分不足……近日天气潮湿,若再行浇水,怕要烂根的。”
皇上听毕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的确非比寻常,为了那花,对朕也敢阻拦!”
沾衣不知皇上究竟是褒是贬,惴惴又道:“这花是娘娘心爱之物,若有差池,娘娘要难受好一阵子。若有冒犯陛下之处……”皇上一摆手,不教她继续说下去:“你在这等场合下依然惦记着主子,足见忠心。朕很赏识你,又怎会怪你?快平身罢。”沾衣方松了口气,起身嫣然一笑,众人也纷纷莞尔。只听乔公公赞道:“真是人映花,花衬人哪,沾衣姑娘花养得好,人也愈发水灵了。”
听乔公公这么一说,皇上禁不住又多打量了沾衣几眼,只见她身着一袭葱绿色长裙,外套藏青色裘皮短袄,眉目如画,身形婀娜,气质依旧娴雅,只是面带红晕,比元宵节那晚更显娇美,不由心神一荡,随即笑道:“果不其然,才几日光景,便教朕几乎不认得了。沾衣,这园里花草,可是你亲手所种?”
沾衣微笑道:“蒙娘娘厚爱,将喏大的园子都交与奴婢,这几年的确积累些许花草,四季都有,让娘娘常常有的看。”
皇上颔首微笑,乔公公在旁又赞道:“万岁洪福齐天,带着娘娘也有好福气,沾衣姑娘伺候起人来,那可是万中无一的妥贴,教我们这些奴婢看来,也有几分眼馋哪。”
雍婕妤听罢笑靥如花,皇上再度望向沾衣,见她两腮飞起红云,娇羞无比,立于万花丛中,如凌波仙子一般,教人久久不能将眼光移去。此时已有婢女摆好桌椅酒食,入座后皇上笑道:“良辰美景,更应美酒相伴。爱妃,朕记得早年曾在观止园藏了一坛状元红,今日取出助兴可好?”
雍婕妤脸色微变,随即浅笑应道:“陛下好兴致,臣妾这就吩咐去取。”转身对沾衣耳语几句,沾衣领命而去。
那坛状元红的来头非同寻常,旁人兴许不知,可沾衣是心知肚明。当年雍婕妤进宫伊始,皇上对她尚有几分宠爱,便亲手藏了坛状元红在观止园酒窖内,说是待雍婕妤梦熊有兆之时做庆贺之用。可今日皇上就要饮用,是着实忘记了当日言语,还是认为已无必要再兑现?无论哪种可能,都不遂雍婕妤所愿,本以为失而复得的皇上的恩宠,看来并非像原先以为那样如板上钉钉般结实,也难怪雍婕妤烦郁再上心头。
沾衣如此这般想着,脚步是不停歇直向酒窖而去,拐过一处假山时,面前蓦地现出一个人影挡在前方,沾衣抬起头,迎面正撞见祐骋笑容盈盈,于是又喜又惊。喜得是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因宫中戒律甚严,祐骋与她相会若非在举宫参与的场面,就得计划周详后极其私密隐蔽地进行。纵然如此也一月难见三面,思念到极处也只能托心腹之人鸿雁传书,这般光景对于正处热恋中的人儿何其煎熬!惊的是皇上此时正在这里的后花园,若被皇上发现,沾衣怕是轻则受罚,重则被逐,甚至雍婕妤也要受连累。
“三殿下!您怎会……”沾衣话未问完,便被祐骋拉到假山后面,紧紧拥在怀里,沾衣后面的话便不再问了——其实也无须再问,万语千言,尽在无言,惟有同样紧紧抱着祐骋,贴近他的胸膛,聆听彼此心跳,恨不得彼此化入对方身体,又恨不得此时此刻永远停伫才好。
不晓得过了多久,沾衣听得祐骋轻声道:“鞑靼又举兵进犯,昨日徐总兵已连夜送来加急战报,所以……明日一早我便要起程前往山西。”
沾衣猛然抬头,千万心绪纠结,若不是救兵如救火,祐骋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进观止园来与她相会。
“殿下……您可一定要平安回来。”沾衣眉心微颦,不无担心道。
祐骋笑道:“本王已有多次大难不死,这些个后福积将起来,对付此次绰绰有余。”见沾衣依旧紧锁眉头,泪泫若坠,不禁心疼,软语安慰道:“这次鞑靼兵来势虽猛,但后援不实,想必战事不会持续太久,待我立功回来,便求恳父皇准我娶你为妃。”
沾衣摇头道:“奴婢只盼着殿下能平安归来,能立功自是最好,但纳奴婢为妃之事……不提也罢。”
祐骋笑道:“我志已决,除非是你不中意我,不肯嫁我。”
沾衣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祐骋嘻嘻一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便是中意我、肯嫁我么?本王记下了,到时不许抵赖。”
此时忽听有脚步声自远而近,祐骋与沾衣立刻屏息静气,静伫不动,那人经过假山时轻咳一声,沾衣偷偷扯了扯祐骋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是乔公公。”祐骋用眼神示意他已知晓,待那人消失在园径拐角,两人方才松了口气,祐骋叹道:“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沾衣一听,眼圈便又红了,默默取出先前在后花园侍弄花草的小花剪,剪下一绺秀发,放进随身香囊里,捧给祐骋,轻声道:“这香囊是我娘亲手缝制,里面有一道乌金打的护身符,还有奴婢的头发……三殿下把香囊带在身边,就如同奴婢在陪伴三殿下一样。”稍停片刻,沾衣拿出那日祐骋给她的半个玉佩,用他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这玉佩……奴婢要等三殿下回来后,亲手拼成个完整的……”还未说完,脸已通红。
祐骋大喜过望,沾衣此话,分明就是以身相许之意,正欲再与沾衣软语温存,又听得有脚步声走来,便恋恋不舍在沾衣樱唇上热吻一记,飞身跃起,一阵风一般消失在墙头。沾衣痴痴抚摩唇上的余温,放眼祐骋离去的方向,只见一处小树枝微微颤动。
沾衣稍整发髻从假山后出来时,只听得“咳咳”两声,乔公公捧个黄色缎盒悄然立于她面前,着实把她惊了一跳。看这光景,定是见她离去太久不见取酒回来,皇上和雍婕妤着急,遣乔公公来寻她,忙行礼道:“沾衣见过乔公公,适才……适才……”因为突如其来,沾衣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乔公公笑道:“适才皇上吩咐了,要老奴去取这骨瓷酒具,酒窖就在不远处,沾衣姑娘若是立时取酒去,如此一来时辰便是刚刚好了。”
沾衣奇道:“乔公公不问奴婢为何久久不归么?”
乔公公慈颜悦色道:“姑娘大了,总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心事,何必追问?不过宫门森严,过会回去皇上和婕妤娘娘问起来,你只道同我一齐取酒具就是了。”
沾衣心下感激不已,但仍稍有忐忑,便不多话,忙去酒窖取毕酒后随乔公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