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放亮,皇上便离开翊天山庄,回寝宫更衣上朝。沾衣呆呆坐在梳妆台前,兀自出神。皇上贴身太监小全子走过来道:“皇上吩咐准备的车马已备好,姑娘随时可以回宫。”沾衣似闻非闻点了点头。
小全子等候半晌,见沾衣依旧呆呆坐在那里不动,便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上路罢?”
沾衣站起来回过身,眼望前方,轻声似答非答道:“对,该上路了……上路罢。”
马车不紧不徐行出下山进城,走过闹市。车里的沾衣摩挲着那半块玉佩,回想往事,眼泪禁不住又爬满双颊,她已为自己做好了打算,此次回去服侍雍婕妤,便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时光,虽然的确有负皇上的情意,但她一旦被册封为妃,如何再面对祐骋?她只要存在一天,对自己与祐骋便是一天的折磨,若被皇上察觉……沾衣不禁打了个冷颤,昨日的噩梦历历在目,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是断不能教它发生的,趁现在刚刚开始,迅速做个了结,兴许还来得及。
车子停在观止园的门口,小全子扶沾衣下车,陪她进去。一进观止园,便听见一阵哭声从雍婕妤卧室传来,沾衣大惊,飞奔过去,冲进房内,只见雍婕妤静静地躺在床上,施太医垂手侧立一旁,一筹莫展,丫鬟太监跪了一地,正哀哀哭泣。嫣红一见沾衣便扑到她怀里哭道:“姐姐,娘娘……重病不治……去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沾衣登时懵了,怎么会这样?雍婕妤昨日所说“日后你有得是时间伺候我”那话,仿佛就在耳边……沾衣推开嫣红,扑到床前,只见雍婕妤双眼紧闭,嘴唇殷红,心脉早已停止跳动,眼角尚存泪痕,肢体仍有余温,右手紧抓胸前衣衫,襟上还有一滩血迹。
沾衣扑通跪在地上,轻轻唤了声“娘娘”,可两字刚出口,泪水便如决堤洪水一般汹涌而下,一发不可收拾,其余人等见沾衣如此,便继续哭天抢地,一时间观止园哭声震天,旁边的小全子早已了飞奔出去,想是禀告太后和皇上去了。
恸哭良久,沾衣暂时收住眼泪,哽咽问嫣红道:“娘娘得的何病?怎会无缘无故去的?昨天早上你们去观音庙看我,娘娘还好好的……”
嫣红揩着眼泪道:“昨日娘娘去看望顺妃娘娘时,便下起了大雨,到晚上都未停,娘娘不肯留宿德秀宫,说怕叨扰顺妃娘娘,执意要冒雨回观止园,回来后便发起了高烧,久久不退,娘娘遣人去找过姐姐,可找不到……今早天刚放亮的时候,娘娘情形更是不妙,突然咯了一大口血,然后就……”说罢泣不成声。
一旁的施太医叹道:“婕妤娘娘先前曾患过肺痨,身子一向孱弱,此次风寒侵体,老夫赶来时,娘娘已经气淤脉微,回天无术了。”
沾衣的眼泪又禁不住喷薄而出,跪行向前抓住雍婕妤放在胸前的手,再次恸哭失声。旁边陪着哭泣的嫣红突然收住哭声,指着雍婕妤胸前道:“娘娘的怀里……好像揣着什么……”说罢小心探手到雍婕妤胸前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
“姐姐,这是娘娘写给你的!”嫣红叫道。
沾衣忙接过来,只见信封上写着“莫沾衣启”四个大字,确是娘娘的笔迹,封口处有雍婕妤常用印鉴,一般她只有向宫外寄送家书时才用,如今这里也用,想这封信是重要得紧了。沾衣强忍悲痛,取出信笺展开,只见上面写道:“瑶琴幽咽声声恨,妆光只做新欢衬。寂寞守空闺,落花侵月眉。忍将情暗种,碎我痴人梦。徵羽和悲弦,长歌啼九泉。”
读毕,沾衣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从信上看,雍婕妤已知昨夜发生之事,以为自己多年无比信任之人,其实却暗藏心机,以至不声不响夺了皇上的宠幸,于是心痛欲裂,万念俱灰,使原本的病痛更是雪上加霜,终至香消玉殒。沾衣只道雍婕妤是福薄寿夭,谁知竟是自己害死了她!当下悔恨悲痛交融,在体内狂翻乱腾,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真恨不得立即死了,追到黄泉路上去找娘娘谢罪,一时间胸口如重锤撞击,猛的张口喷出一滩鲜血,吓得嫣红忙趋前扶住。只见沾衣紧盯手中的信笺,哑着嗓子道:“嫣红,你教他们先出去,趁娘娘身体尚温,我得尽快给她换衣服才是。”嫣红欲留下做帮手,被沾衣不由分说推了出去。
紧闭房门后,沾衣走近床前跪下,抚着雍婕妤放在胸前的手,含泪轻轻唤道:“娘娘,沾衣伺候您更衣来了。”
“皇上驾到——!”
“太后驾到——!”
两声尖利的嗓音响过后,整个观止园倏然静了下来,所有人跪在地上,气也不敢出。皇上亲自搀扶太后走进厅堂,这太后约莫六十出头,头戴凤冠,手拄龙杖,目光凛凛,仪容威严,众人匍匐在地齐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
太后摆了摆手道:“免了免了,哀家若真能千岁,分几年给雍妃也好,可怜这孩子,命也太苦!”说着眼圈便红了,
皇上忙劝慰道:“母后切莫太过悲痛,保重凤体要紧!”说罢起身环视,问道:“怎的不见莫沾衣?”
嫣红怯怯道:“沾衣姐姐在为娘娘更衣……”
正说道间,卧房门缓缓开启,沾衣疲惫地走出,走到厅中跪下,低声道:“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已梳洗更衣停当,只等择日成殓。奴婢拜见来迟,请皇上、太后降罪。”
太后叹道:“早听皇上说你对雍妃忠心耿耿,果然不差,哀家与皇上又怎能怪你?你且带我们去见雍妃最后一面罢。”旁边的太监想要跟从,被太后制止,只扶了皇上的手随沾衣向卧房而去。
卧房内,太后和皇上默默看着静躺在那里的雍婕妤,只见她安详合着眼帘,仿佛只是在熟睡,太后叹了口气:“这孩子单纯善良,没有心机,谁想天妒红颜,又教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转身对皇上道:“雍妃进宫多年,贤良淑德,与人为善,她的殡殓不可草率。还有,哀家有意恢复她的贤妃封号,你看如何?”
皇上躬身道:“谨遵母后懿旨。”
太后低头看看跪在床前直直望着雍婕妤的沾衣,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沾衣,雍妃走后,你有何打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把皇上吓了一跳,他上午才将欲册封沾衣为妃之事向母后奏明,太后还未做回应,小全子便急惶惶来禀告说“雍娘娘病故”,慌得这母子俩把刚才所谈之话抛到一边,急急往观止园赶来。现在太后冷不丁在这个节骨眼问起这话,是何用意?
沾衣一动不动跪在那里,低低回道:“回太后,娘娘对奴婢一直很好,娘娘走前,奴婢不在身边,如今只能日夜为娘娘守灵来补偿,直到娘娘入土为安……之后有何打算,奴婢还未想过。”
皇上见沾衣容颜憔悴,泪眼迷蒙,不禁心疼起来,劝道:“朕知道你与娘娘感情深厚,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节哀顺变罢,莫弄坏了自个儿的身体。”
太后看了皇上一眼,温言对沾衣道:“你这般知恩图报,哀家甚是欣慰,雍妃在天有灵,也可瞑目了,后面的事以后再说不迟。”沾衣轻轻点了点头,眼光仍未离开雍婕妤的遗体。
从观止园出来后,太后见皇上几次似有所语,却欲言又止,便问道:“陛下可是要问今日早朝后你向哀家所提之事?”
皇上脸微红道:“儿子自知此时问这事的确不大妥当……”
太后道:“若不是雍妃出此意外,你所奏之事,哀家也无甚异议。我看那莫沾衣骨格清秀,眉目明澈,也应是个禀性纯良的女子,你又与她情投意合。只是雍妃尸骨未寒,她未必有此心思。”
皇上喜道:“只要母后应允,沾衣那边儿子自会去劝服。”
太后又道:“依哀家看,那莫沾衣与宫内平俗女子不同,在这后宫若鹤立鸡群,则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可碍于大局,为娘也不便对她太过袒护。”
皇上知道母亲又是为魏顺妃的骄横烦扰,便安慰道:“母亲尽管放心,沾衣虽忠诚良善,但也聪明机灵,儿子登基二十多年,难得遇到这般称心如意的女子,实在不想错过,还望母后成全。”
太后轻轻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就随自己的意思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