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斜倚榻上,四肢依旧沉重无力,但勉强可以动作,浑身的滚烫尚在,直烧得她晕晕沉沉。她努力抬眼打量四周,只见这房间布置得金碧辉煌,摆设装饰之华丽精美是沾衣在观止园从未见过的,几步开外那张六尺大床,铺着明黄缎被,罩着明黄绸帐,每根盘龙床柱上的龙都张牙舞爪,但姿态各异。
“龙床?!”沾衣猛然想起,自己现在应是在翊天山庄,她收回目光,才发现面前茶几上黑白交错,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这棋局沾衣好生眼熟,想起正是那天在观止园与皇上下到中途的最后一盘,难道皇上这样把她弄到这里,就是拐弯抹角要令她陪他下棋?若只是如此便好了,怕是没这么简单。
沾衣不由心里发怵,慢慢抬手扶住茶几,用尽全力颤巍巍站起来,可惜双腿疲软无力,除了勉强支撑自己的体重之外,寸步都迈不得,几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沾衣情急起来,四处张望,看屋内可有能够借力的器具,突然,她的眼光停在西墙上,那墙上挂着两幅精心裱制字画,左幅为画,右幅为诗,画面为一女子手托香腮,表情专注,盯着面前的棋局,那女子面容沾衣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而右边的那诗,沾衣一见就如被雷击,眼前阵阵发黑,那字体和诗句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昨日写给祐骋的情诗!
“沾衣?真的是你?你真的在这里!”沾衣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便听见皇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茫然回头,见皇上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只见他身着绛紫色绸袍,同色锦冠束发,神采奕奕,这身装扮,使得他眉目像极了祐骋,想必他刚喝过酒,脸色酡红,双眼发亮,正微笑凝视着她。沾衣暗自疑惑:“皇上这话是何用意?不是他使这法儿将我弄来的么?”无奈喉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胳臂又难以举起作比划,一时间竟急出了泪花,只好缓缓转头避开他的视线。
皇上见沾衣默不作声望着西墙上的字画,眼中泪光闪动,便笑道:“朕原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可你却先见到了,不过不打紧,你只要明白朕的心意就好,看看朕凭记忆画的你下棋的样子,你可满意?”
沾衣透过泪帘端详了一下画中人,难怪面熟,与镜中的自己确有几分相像,只是眉眼更秀美了些,见皇上问得急切,不忍再拂他美意,便用尽颈部气力,微微点了点头。
皇上大喜:“你满意便好了,不枉朕画了一宿。”
沾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转头望着他,眼神充满疑惑,只见皇上看着茶几上的棋局,长叹一声:“这棋局与当日在观止园的果然丝毫不差,沾衣,你这又是何苦?‘绵绵思不绝,细数聚时言。’朕若不是读了你这首诗,实在不知原来你这般委屈自己,朕早已觉得那晚在观音庙,你所说的统统是违心之言,与其你在朕走以后写诗慰怀,不如直接来见朕言明心迹,既省了今日你以棋为由的辗转,也省了朕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沾衣瞪大眼睛,耳内如敲鼓般嗡嗡作响,皇上全然误会了那诗的意思,可这首给祐骋的诗为何会到皇上手上?她写完以后可是直接交给吴宁的,难不成是吴宁出卖了她?她忆起昨日在观音庙吴宁来讨诗词的时候说“见过最大的公公”,是乔公公让吴宁来骗取她的诗然后交给皇上?是了,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沾衣只觉得阵阵眩晕,小宁儿,为什么会是小宁儿?她可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在这深宫内,雍婕妤是主子,再亲切也有隔膜,除了自己倾心爱慕的祐骋,吴宁便被她视作唯一亲人,她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弟弟,将她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上见沾衣身体摇晃,似要跌倒,忙上前扶住,沾衣站立不稳,软倒在他怀里,皇上只道她是真情难禁才投怀送抱,狂喜不已,紧紧抱住她喃喃道:“沾衣,你对朕的情意,朕终于明白了,自今日起,朕再也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这盘棋,朕已不打算跟你再下,真怕这局一完,你会像那晚在观止园一样执意离开朕。”
沾衣心焦如焚,皇上误会已深,自己再不有所挽回,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拼命试提丹田之气,想要运气冲开哑穴,哪怕能喊出一句话也好。谁知内力稍动,全身便血气翻涌,险些将原有的一丝气力也吞噬掉,这便令沾衣彻底绝望,也终于明白,此刻的她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惟有用力抓住腰间藏着的那半块玉佩,泪如泉涌。
皇上只觉得怀里的沾衣颤动不止,忙低头看去,见她脸上泪痕纵横,眉头紧锁,眼神幽怨,以为她自愧有负雍婕妤,便宽慰道:“雍婕妤那里,你不必担心,她对朕一往情深,朕虽有了你,日后也不会亏待于她,你俩先前是主仆,往后便是好姐妹,她进宫多年,定不会对此有所计较。”
“不是这样的!”沾衣在心里绝望地呐喊,急得转动眼珠,试图让皇上明白几分她的真正用意。可在皇上看去,却是觉得她泪光盈盈,眼波流转,登时觉得体内情欲翻滚,便不去多想别的,只将沾衣横抱起来,向龙床走去。
红烛摇摇,瑞脑氤氲,皇上放下绸帐,拥着沾衣坐在床边,温柔地取下她的发簪,那一头乌发便如瀑布般直挂下来,垂在脸颊两侧,更显得她楚楚动人,直惹得皇上再也把持不住,抱紧沾衣,迫不及待热吻起来。沾衣紧闭双眼,泪水如溪流般从眼角泻下,只觉那张酷似祐骋却不是祐骋的面庞在她眼前猛然扩大,身下松软的被褥如沼泽一般,将她吸进无底的黑暗,并一点一点吞噬她的意识。“万万不可教皇上发现这玉佩!”沾衣用尽力气从腰间扯下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凭着最后一丝的清醒极力摸索着,待到将那半块玉佩深深地藏进厚厚的缎褥下面时,已是力竭气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使她再次晕厥了过去。
床前摇曳的红烛渐渐熄灭,烛泪从高高的镏金烛台一直流到了地上,凝成一朵朵血红的花瓣。
“沾衣?沾衣?”沾衣昏迷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努力睁开眼,见坐在床边微笑望着她的,分明正是祐骋!
“三殿下!”沾衣起身抱住祐骋,泪如雨下。
祐骋轻拍沾衣的背哄她道:“莫哭莫哭,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还记得不记得我允诺你的话?这次出师大捷,父皇一定很高兴,定会应允我们的婚事。”沾衣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伏在祐骋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衫,泪水弄湿了祐骋胸前的朝服,祐骋不知所以,见她哭得伤心,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忽然听得耳边皇上大喝一声:“逆子!胆敢轻薄朕的爱妃!”两人愕然抬头,只见皇上怒容满面站在他们面前,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祐骋忙跪下恳求道:“父皇,儿臣与沾衣两情相悦,还望父皇成全!”
皇上抬腿照着祐骋胸口便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狂怒道:“住口!还敢当面挑拨朕与爱妃的感情,来呀,将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孽障,拖出午门斩首!”
侍卫一拥而上架起祐骋向外拖去,沾衣见状扑上去抱住皇上的腿,哭道:“陛下!不关三殿下的事!是奴婢不知廉耻!是奴婢水性扬花!陛下要杀要剐,奴婢一力承担!”皇上铁青面孔一言不发,沾衣眼见祐骋被越拖越远,更是哭得嗓子喑哑:“陛下!陛下!陛下开恩啊!不关三殿下的事啊!陛下!陛下!陛下——!”
“陛下——!”沾衣惊叫一声,猛然坐起,见帐幔低垂,香尽烛残,床外天色熹微,自己正披头散发拥着锦被,屋内哪里有侍卫和祐骋的影子?原来只是个梦!
此时药力早已散去,沾衣四肢气力也逐渐恢复,穴道也已自动解开,她下意识抱紧赤裸的双臂,见胳膊上的守宫砂荡然无存,眼泪又遏不住扑簌而下。醒了一个噩梦,这现实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噩梦?若祐骋此时真在这里,那醒了的噩梦何尝不会变成现实?沾衣把脸埋在臂弯,无声啜泣起来。
“沾衣?朕刚才听见你的喊叫,可是做了恶梦?”皇上被她的叫声惊醒,坐起来把沾衣搂到怀里,发觉她浑身冰凉,便将外衣披在她身上。
沾衣轻轻离开他的怀抱,低声道:“适才奴婢确是做了恶梦,吵醒了陛下……。”
皇上怜惜地抹去沾衣脸上的泪水,笑着抚慰道:“莫再掉泪了,把好端端的眼睛,哭得跟寿桃一样,有朕在这里,你还怕什么?今日早朝后,朕便去奏明母后,封你为惠妃,从今往后,你时时在朕身边,无人能伤得了你。”
沾衣拭去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微微笑道:“奴婢谢陛下厚爱,只是有一事请陛下允准。”
“何事?但讲无妨。”
“奴婢还想再回一次观止园,最后一次服侍婕妤娘娘,往后……想是再没会服侍她啦。”
皇上笑道:“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朕没看错你,你去便去罢,不过只有一天的时光,莫要朕等得太久。”
沾衣避开皇上柔情的目光,凄然一笑道:“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