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贤妃大殓那天,阴风怒号,乌云低压,观止园举园披麻戴孝,后宫妃嫔皆来吊唁,沾衣戴着重孝在前扶棺,整个丧葬之礼中,她竟一滴泪都未掉过。待皇上太后以及众妃嫔离去后,沾衣仿佛体力不支,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大惊,嫣红与丫鬟们七手八脚将她抬进卧室,寻太医来诊治。太医看过后道:“沾衣姑娘无大碍,只是操劳过度所致,服用几帖药调理一下便无事了。”在场之人均松了口气,嫣红教其他人各自休息,自己独自留下来照看沾衣。
接近午夜时分,嫣红见沾衣睡得正熟,便轻轻起身,来到膳房熬药,不多会药汤便泛起泡沫,散发阵阵药香。嫣红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小心打开,露出一包褐色粉末,她用指甲撮起少许,放入药锅中,然后用筷子搅动药汤,直到粉末完全化掉。干完这一切,嫣红转身收拾摊在旁边的药粉,突听背后冷风飕飕,怵然回头,身后四周空空荡荡,便抚抚胸口,回头正欲继续收拾,却发觉面前的纸包和药粉竟不翼而飞!
嫣红惊得揉揉眼睛,四下找寻,可寻遍角落也未见纸包的半个影子,无意抬起头,却见膳房门口一个白乎乎的影子一晃而过,随后一阵低低的女人呜咽声若隐若现传到她耳朵里,吓得她登时寒毛尽竖。“谁?”嫣红壮着胆子,颤抖着声音问道。那呜咽声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渐渐消失了,嫣红侧耳倾听片刻,发觉四周恢复了初时的平静,心下略宽,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再找那纸包,便端了药锅,匆匆向沾衣的卧室而去。
才出膳房十几步,又一阵冷风刮过,园径两旁的树枝咯吱咯吱响着,嫣红停住脚步,忐忑地四处张望。风过后,树枝兀自摇摇晃晃,但已无声息,四周寂静得能听得见心跳,突然听到一声轻叹,仿佛近在耳边,嫣红又惊又怕:“谁?是谁?谁在那里?”
那叹息声又响起,听得一个轻柔的女声呜咽道:“嫣红,你害死我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对沾衣下手?”一个白白的人影飘近,行进时似乎脚不点地,飘到近前,那面目赫然竟是雍婕妤,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地望着她,眼神满含幽怨。
“雍……娘娘……?”嫣红只道自己撞上了雍婕妤的鬼魂,吓得上下牙齿不住打战,两腿酥软在地,身体抖成一团,竟是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又听那鬼魂轻叹一声道:“你若还记得叫我一声‘娘娘’,便回答我的问话罢。你进宫两年,我向来待你不薄,你却为何要下此毒手?沾衣待你情同姊妹,你为何连她也不放过?”
嫣红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声音颤得如秋天的落叶:“娘娘……饶命……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那鬼魂咯咯娇笑道:“奉命行事?如此说来你的主子另有其人,想不到他对观止园竟如此感兴趣,潜伏进观止园这两年,你委实辛苦得紧哪!乖红儿,说罢,谁指使你来下毒的?”那声音愈加柔和,听起来却直教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嫣红颤声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那鬼魂柔声道:“不敢说也罢啦,待我将你和这药粉交给太后或者皇上,你再不敢也不迟。”
嫣红恐惧到极处,凄然道:“娘娘莫再逼问……奴婢自知对不住娘娘……”说罢端起药锅欲喝。
那鬼魂袍袖一挥,打落药锅,嫣红只觉得浑身一麻,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以为是鬼魂做法,当下更是魂不附体。听得那鬼魂轻叹道:“这次是你最后机会,不说的话我不逼你,也不将你交给皇上太后,只消你陪我去拔舌地狱走一遭便可,我一人在那里面,的确也怪寂寞的。”
嫣红只觉得一股阴风扑面,整个人彻底崩溃,软瘫在地,抖抖索索道:“是……是……是大……”忽然惨叫一声,翻倒在地,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手脚抽动几下,少时便气绝身亡。
那鬼魂吃了一惊,跃起环顾四周,只见一黑影从远处树梢急速掠过,片刻已消失不见,便不忙于追上前去,只纵身上前检视嫣红的尸体。只见尸体后心贴着一枚小小的暗器,正欲拿起细看,却发觉那暗器如同长在肉里一般,无论怎么拔都纹丝不动,那鬼魂思忖片刻,凝神发力,向尸身背部猛拍一掌,那暗器终究经不起这力道,滴溜溜弹了出来,落在地上。
那鬼魂用袖子包住两指,将暗器拈起察看,只见这暗器不过寸余,形如杏核,色泽暗红,表面光滑,偏底侧有一圈细密的针孔,安置无数伸缩自如的钩针,根根如发丝般粗细,钩针全部伸出后,整个暗器状如蜘蛛,暗器中腹还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小孔。那鬼魂把这暗器凑近鼻尖嗅了嗅,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宫里如何有这如此阴毒的暗器?”原来那小孔是向暗器中腔灌毒之用,那些钩针虽细,却是中空,与暗器中腔相连,这暗器一旦沾身,钩针便如章鱼触须一样伸出,牢牢钉在肉里,同时顺势将毒液注入伤口,一根钩针喂毒虽少,这无数根钩针加在一起,足以让一头牛顷刻毙命,那针眼又细小得难以发觉,如此一来,中此暗器之人,一命呜呼不说,尸体上还难留痕迹。
就在此时,观止园外人声喧嚷,惊动了园内的太监,那鬼魂见有人奔来,飞身跃起,消失在园林深处。
卧室内的沾衣听得外面动静越来越大,便起身下床,才穿好衣服,门便被慌慌张张的太监撞开:“沾衣姑娘,不好啦,宫里有刺客,那刺客逃进观止园,现在大殿下和乔公公正在满园搜查呢!”
沾衣大惊,随太监奔进正厅,只见大皇子祐珉正大摇大摆坐在那里,乔公公低眉顺眼立于一旁,便对祐珉跪下道:“奴婢见过大殿下。”
祐珉睨了沾衣一眼,傲然道:“本王奉旨缉拿刺客,见那刺客逃进观止园,特来查看一番,你可有异议?”
沾衣道:“奴婢不敢,殿下搜查便是。”
祐珉冷笑道:“谅你也不敢阻拦,勾结刺客一罪,可不是好担待的!”话音刚落,两名侍卫冲进来道:“启禀殿下,观止园上下都已搜过,却不见那刺客踪影,只在花园里发现一名婢女的尸首,定是遭了那刺客的毒手!”说着便抬着嫣红的尸体进来,教沾衣和在场的观止园一众内侍都吓了一跳。沾衣见嫣红无血色的脸上表情痛苦,双目未瞑,不由心头一酸,掉下泪来。
祐珉剑眉微挑,环视四周道:“本王见那刺客身形矮小,应是个女人,逃进观止园后便失去踪影,依本王看,这刺客应是观止园内的人!”说着眼光一闪,盯住沾衣:“莫沾衣,本王问你,这观止园内,何人会使武功?”
沾衣咬咬嘴唇,轻声回道:“不瞒殿下,奴婢能使得一招半式。”
祐珉起身,背着手打量沾衣,似笑非笑道:“你倒很坦白,不错,据本王所知,这观止园上上下下三十余口,只你一人会武——莫沾衣,你还有何话说?你扮做刺客图谋不轨,被发现后逃回观止园,被这婢女发现,你就杀她灭口!”
话一出口,举座愕然,沾衣抬头盯住祐珉道:“大殿下,奴婢冤枉!贤妃娘娘大殓之后,奴婢身体虚弱,一直卧床休息,未曾出去过!”
祐珉冷笑道:“说得有板有眼,何人可以为你作证?你身手不凡,在元宵节那天本王就已见识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再如何虚弱,飞檐走壁取人性命的活儿,怕也不在话下罢?”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卫扑上前去欲抓沾衣。
谁想沾衣身形一晃,瞬间绕到那两侍卫身后站定,她静静望住祐珉道:“大殿下,奴婢若真是刺客,凭这几个卫兵,能拿得住奴婢么?还望殿下彻查此事。再者,贤妃娘娘今日刚刚入土为安,恳请殿下念在娘娘的份上,好歹在这头七里还观止园一个清静。”
“住口!”祐珉拍案怒道:“你的意思是本王冤枉你、在观止园故意找茬不成?你要本王七天后再来,好教你得空逃跑?真是不打自招!”
沾衣强压怒火道:“奴婢并非殿下所说的刺客,若有凿凿证据证明奴婢与刺客有关,莫说七天,便是七十天、七百天,奴婢也不会离开观止园一步,到时候要杀要剐,任凭殿下处置!”
“你!”祐珉直气得青筋暴起,转而却嘿嘿冷笑道:“看你这般理直气壮,心中果真无鬼的话,敢不敢坦然受我三掌?”说着便缓缓摩擦双手掌心,顷刻掌心便显现一团紫色。
“紫砂掌!”沾衣心下大为骇异,她曾听父亲提起,这紫砂掌是江湖七大毒掌之一,练功同时将毒药化入掌力中,所以显现紫色,只是毒药越猛,紫色越淡,见祐珉掌心这团紫色,虽不见得是顷刻毙命的毒药,来势也不弱。沾衣心下忐忑,却依旧不动声色问道:“如何受法?”
“立在原地,不躲不闪,不得运力抵抗,不得运掌抵挡!”
在场之人虽多数不会武,却也皆倒吸一口冷气,大皇子这个条件摆明了就是教沾衣硬生生挨他三掌!大皇子自幼习武,拳脚功夫也颇了得,就算宫内那些五大三粗的侍卫,挨了那三掌也难免要受内伤,何况沾衣这一介女子?
沾衣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同意不挡不抗被祐珉实打三掌,那么自己必以重伤收场,其间祐珉暗中再使些伎俩,自己命送于此也不稀奇;如果不同意,则正中祐珉下怀,他必以此大做文章,在场人众也会有所怀疑,一旦如此,祐珉更有理由将自己当作刺客捉拿甚至就地正法。这情形,进退似乎都死路一条,不过事到如今,与其同样受死,不如冒死一搏。沾衣淡淡一笑,直视祐珉道:“大殿下肯赏奴婢三掌,乃是奴婢的福气,奴婢焉有不受之理?”
祐珉断想不到沾衣竟如此安之若素,不由脸色微变,随即发狠道:“好!这是你自己选的,莫怪本王下手不知轻重!”话音甫落,右手便夹带一阵疾风,向沾衣猛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