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查普曼找到了一个沙盖人的废弃的高脚屋子。他相信日本人可能已经来过这里而且不会再来了,于是就钻进屋子里面。在楼上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睡铺,他倒头便睡着了。到了黄昏的时候,他看到了三个赤身的沙盖人从丛林里出来,快速从附近的空地走过。查普曼不敢叫他们,知道他们会逃跑。但是附近还有沙盖人存在的事实让他大受鼓舞。于是他决定顺着他们的足迹去寻找他们。他饿着肚子又走了两天,终于找到了一条开阔的林中通道。这路上布满了军用靴子的足迹和烟盒、饼干袋,很明显这是日本人寻找查普曼开出的行军道路。他沿着这条平整的通道向前,到达了一个沙盖人的大村落。村里有六七座漂亮的房子,足够供一两百人居住。山羊和鸡鸭在阳光下走来走去,菠萝和香蕉树上挂满了果实,对面的山坡上地毯一样长着绿色的木薯,可是查普曼看不到有人活动。当他再接近了一些,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和中年妇女的尸体倒在路边,这说明日本人已经从这里经过了。查普曼知道沙盖人还会回到村庄的,于是就躺在树林里面观察着。他看到了天上日本飞机一直在低空飞来飞去,他想这飞机一定在寻找他。这个时候他看到两个蓬头散发满脸乌黑的沙盖人从丛林里走出来,小心翼翼走进村子。查普曼向他们走去,用马来语和他们说话。沙盖人很友好,但极为恐惧。他们告诉查普曼,几天前日本人突然出现企图要包围村落,村里的人马上向丛林里逃窜,可是日本人用机枪扫射,打死了好几个人,还有很多人被打伤。沙盖人给了查普曼一串香蕉和一把开山刀,可是没分给他一点打火石和火镰。查普曼一再请求他们带领他去近打河边,但是被他们坚决拒绝了,因为他们说村里很多妇女还四散在丛林里,他们得去把她们找回来,日本巡逻队不时还经过这里。
查普曼只得沿着日本人开出的路继续前进。下午时他看见了一个华人村落,青菜地里面有妇女在锄草,她们穿着蓝色的裤子、黑色的布衫、戴着巨大的竹斗笠。不远处有一座大房子,边上有玉米地。查普曼向着这房子走去。屋里有六个男性华人。他们看到查普曼很吃惊,可还是很友好。他们让他洗澡,吃了一顿饭,还让他抽了一个烟斗的烟。他们说可以帮他联系上游击队,可是得花上一些时间。次日早上,查普曼看到日军的飞机又在低空打转,他能看到飞行员带着头盔的脸在看着地面。他看到了飞机向地面扫射投弹,听到受难者撕心裂肺的哭喊。昨天遇见的六个华人中的一个告诉他,日本人已封锁了所有的道路,看见有人出来就开枪打死,所以他们没有办法帮他找到游击队。查普曼决定往回走,退回到沙盖人的地盘,从那里再找到他原来的线路,回到米罗山的游击队营地去。
几天之后,查普曼回到了沙盖人的地盘,终于又找到了沙盖人的几个头人,其中一个是阿姜的父亲。他们对他的出现表示了冷淡和鄙视,因为他给沙盖人的部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几天之前,日本人突然出现在丛林里,沙盖人想不到日本人会来到这么边远的地方。日本人活捉了几乎全村人包括沙盖头人,询问他们是否帮助过一个英国人,他们承认了。日本人说英国人逃跑了,现在藏在哪里?沙盖人说不知道,日本人就把抓到的所有人枪杀了,把所有的屋子全烧了,所有的粮食也都抢去了。沙盖人怕日本人再次追来,劝告查普曼转移到丛林里面的隐蔽所,可是查普曼已筋疲力尽,不想动弹了。好心的沙盖人只得又让他吃饭,尽管这个英国人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他们还是给他吃了最好的东西。查普曼在后来的书里详细列举了那顿饭吃的东西,有沙盖香米做的干米饭、鸡肉、咸南瓜、辣椒、咖喱、生姜、咸鱼,然后开始抽烟斗,一直到晚上。查普曼认为自己一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几个小时内吃了那么多的东西。他看到了沙盖头人至少杀了六只鸡,因为他们怕鸡鸣声会暴露他们的位置给日本人。查普曼和他们一起把六只鸡吃完,还吃了大量米饭和其他食物。查普曼在书里还稍稍埋怨这些鸡肉太硬很难嚼。
第二天,查普曼要上路了。他再次利用了沙盖人不顾自己安危而乐于帮助人的天性,极力劝说他们把仅有的打火石和火镰借给他,还让他们派了一个向导给他带路。但是这个向导显得极不愿意,走了一半路之后,向导突然失踪了。查普曼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回来,知道他肯定跑了。这回沙盖人总算坑了他的一下。查普曼只得自己去找路,可是走了十二个小时还没找到路,于是又折回头,重新回到沙盖人的村落了。
当他回到了沙盖人村落,疟疾病开始发作了。他发起高烧,因为没有奎宁,病情越加严重。他的腿上布满了溃疡,大部分是被蚂蟥叮咬吸血后留下的伤口,还有的是被树桩和石片划破的深度裂口,都在发炎。在6月8日那一天,他的体温上升到最高点,他有一种清楚的感觉:自己正在死去。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丛林里慢慢死去是一种让人非常难过的感受。他确信自己只能活几个小时了,他感到无比烦恼和挫折,主要是觉得自己从华人土匪窝里逃出后,他所付出的巨大勇气和努力都将全部浪费了,而且他的朋友和家人不会有一个人知道他做出了多么艰苦的尝试!
但是沙盖人再次帮助了他。沙盖人每天夜里会来到他栖身的屋棚。他们是来劈竹子做夜间捕鱼用的火把,同时也来照料他。沙盖人给他喂饭,喝草药汤。几天后,当查普曼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再次感到了饥饿。又休息了几天,他恢复了体力,又好说歹说让沙盖头人派向导带他到了近打河。
经过五天的路程,他终于走回到近打河边。他找到了一个华人定居点,在一间屋子里有五个华人接待了他。他们答应帮他联系游击队。但是由于马来人警察经常来这里检查,所以他不可以留在村里。他吃了一顿饱饭之后,领到了一点粮食,被人送到河的下游一个隐蔽所,那里面已有两个避难者。他的疟疾再次发作,奄奄一息。中国人每天夜里会给他送来米饭、鲜鱼和蔬菜。查普曼吃饱了,还留了一份次日做早餐。这附近有一个硫黄温泉,温度正适合洗澡,硫黄水对于治疗他身上的溃疡和伤口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住到避难所的第三个夜晚,他无法入睡,他在倾听着丛林里老虎捕食的吼声。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所想象的老虎在林间闪过时,他看到了丛林有一团光芒时隐时现。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一团火光正慢慢朝这边接近。他迅速躲到了丛林里,怕是敌人来了。不过很快他就听到接待他的华人的声音,于是就出来和他相见。
和他一起来的有一个年纪大的和一个年轻的华人。年轻人自我介绍是阿山,是游击队的代表。陈平得知查普曼在山下的居民点之后,派他来接他回山上的营地。这样,查普曼经过了两个月的丛林漫游,终于又回到了游击队的羽翼保护之下。
查普曼在丛林里坚持了三年并存活了下去。作为一个丛林战专家,他难过地发现,在日军快速进攻下,有上万的英国和澳大利亚士兵被遗留在丛林里。这些白人士兵通常只能存活几个月,那些有经验一点的军官或者志愿兵可能会活得长一点,可也不超过一年。对于他们来说丛林是一个可怕的、充满杀机的绿色地狱,到处是吃人的老虎、致命的黄热病、毒蛇和蝎子、还有食人生番的吹管毒箭。而那些从来没有到过丛林的人则以为丛林就像天堂里的伊甸园,到处都是禽鸟、鱼、野生动物等着你狩猎。树上挂满了香甜的热带水果木瓜芭蕉面包果,自动会掉落在你的眼前。查普曼觉得这两种看法都是幼稚可笑的。
真实的情况是丛林是中立的。它会提供大量清洁的水源和有营养的食物,还有无边无尽的隐身之处,对于朋友和敌人都一样,那是一种难以冒犯的中立。能否在丛林里生存下去取决于的你的姿态和勇气,丛林没有友好或者敌意可言,都是人的想象在发生作用。
所以,查普曼把自己在丛林里存活下来的原因归结于自己对于丛林的尊敬和合作姿态。他在1948年写的一本一度在西方世界很畅销的书,书名就是《丛林是中立的》。但是他其实忽略了很多事实,实际上,他在丛林的这几年一直是寄居在游击队的羽翼之下,受到了丛林里华人老百姓和土著沙盖人的养育和保护。正如《丛林是中立的》这本书里所记,至少有上百个华人和沙盖人为了他而遭到日本人的屠杀。
几个月之后,米罗山的联军电台和印度总部取得联系。这个时候陈平终于履行了当初答应过查普曼的诺言,送他到海边横渡到印度去。和查普曼一起走的还有一直在患病的勃罗姆。陈平亲自安排,送他们穿越了从米罗山到红土坎的平原地带,再由海边的游击队组织护送他们到邦咯岛。等待了一天之后,一艘英国的潜艇从海里浮出,把查普曼和勃罗姆接走了。
查普曼战后成为教育家,在德国、南非等地当过校长。1971年8月8日他在家里开枪自杀,原因是无法忍受的背痛、胃痛、头痛,像噩梦一样一直折磨着他,这些伤痛和疾病都是他在马来亚丛林时期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