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悄无声息地到来,人们开始为过年忙碌。“布库窝”是每年的腊月十二,我们叫这个月“杀猪月”。摩梭人的过年分为大年和小年,大年跟汉人一样,小年就从这天开始。早上,大管家召集起所有这一年给土司家放牧的人员,让他们在广场上一字排开,跪着接受土司的奖赏。每个人的脖子上将会被挂上一圈猪膘和两卷香肠,在挎包里装满炒面和燕麦,里面埋藏着土司赏给他们的银子,除此之外他们的手上还必须握着四个鸡蛋。鸡蛋?是的,生鸡蛋。他们要拜完土司后才能将鸡蛋放进挎包。至于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是祖先定下的规矩,年年如此,岁岁如斯。太阳出来以后,放牧人员在领头牲口的尾巴上系一条红布,以表示牲畜和家人一样开始过年了。上山以后,他们会选择一个水草茂盛的地方,燃起篝火,喝酒吃肉,祭祀山神水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水草丰茂,六畜兴旺,每年的这一天被我们称为“放羊娃的过年节”。
到了年底,每个摩梭家庭首要的任务不是看今年的粮食收成了多少,而是算算牲口多了多少,所以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汉人发财靠土地,摩梭人发财靠牲口。”再富有的人家,如果喂出的过年猪连女人都能抱得住,瘦得上不了台面,就会遭到大家耻笑。因此,过年猪必须喂得膘肥体壮,越是健壮难杀的大肥猪越能为主人家挣得面子。若是你看到村里的小伙子都围在某户人家家里,里面又是人喊又是猪嚎,那么他家一定是有一头肥壮的过年猪了。又如果,你们家的过年猪,十几个小伙子都放不翻,整得全村的男子汉都跟在你们家猪的后面满山跑,那你们家就厉害了,无论你或者你的孩子还是你们家里的任何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无比敬重你们:“嗬,这家人真能干,养了一头大肥猪,全村人都杀不翻!”摩梭妇女也为自己能养出一头令人赞叹的肥猪而感到骄傲,这是她一年的成绩一年的收获。一个女人勤不勤劳,不用到她家里去看,只需过年时站在她家门口,数数杀猪的人有几个,听听猪叫的声音大小,就可以知道底细。如果她家还有未嫁出的女儿,或者没有走婚的儿子,这些都可以作为人们参考要不要跟他们家往来的条件。你可以想象,如果一个阿妈喂出了一头干瘪的过年猪,杀猪时简直不需要邻人帮忙,悄悄地就已经搞定,你就可以知道,他们阿妈的成绩都已经这样了,那么她家的儿女将会是怎样懒惰的儿女,这样的男子或姑娘你会喜欢?所以过年猪就代表了一个家庭,代表了一家人,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当然,平时你家杀不杀猪,杀什么样的猪,怎样杀猪,都跟别人没有关系,唯有过年,这绝对是你们家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门户。每年的这些天,大家谈论的都是关于猪的问题,似乎牛和羊便不是它们的兄弟了。
“己格部家小少爷!”卦祖老爷爷最喜欢孩子,看见我在广场上他便走了过来,“阿普家今年的猪比你大不?”
我们家今年的过年猪有我大吗?我想应该是有的,于是回答道:“阿普……哦……那么……”我想说的话说完了,卦祖老爷爷却没有听懂。其实,我想对他说我们家今年的过年猪跟你卦祖老爷爷一样大。可是在我说话的瞬间我的蚂蚁趁机溜走,我不得不赶紧移动石子挡住它的去路,可是这么一来,原本想说的话全部被搅乱,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反正是说了,至于是否词不达意,我实在没有办法顾及。慌忙之下我一把抓住蚂蚁,将它捏在拳头里,直起身子抬起头,很认真地对卦祖老爷爷说:
“我们家的过年猪有那么大!”
从我的视线里看去,我那小小的拳头正好挡住了一匹拴在木桩上的骡子。我正想告诉卦祖老爷爷,土司家的过年猪就像骡子那么大。
“有那么大?”卦祖老爷爷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么大!”我捏紧了拳头不让蚂蚁跑出来,再次从我的视线里眯着眼睛看那匹骡子,刚好可以完全挡住。于是,我很肯定地大声说:“就是那么大!”卦祖老爷爷笑得前仰后合,也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在胸前晃晃,不时眯眯眼睛,学着我的样子:“那么大?”我点点头,从我的视野里望去,就是那么大。卦祖老爷爷也点点头,看着自己的拳头,有那么大!听听吧,在一个孩子面前,这个走过千山万水的老人竟然幼稚地发出灿烂的笑声,逢人便捏着拳头:“小少爷说老爷家的过年猪那么大一个,那么大!”由于他的声音模仿得走了味儿,样子又很滑稽,大家也就围着他:“这么大一个?”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大家也跟着他同样认真地点点头。
卦祖老爷爷走后我摊开自己的手掌,一团漆黑的物体掉到地上,蚂蚁显然被窒息死了,它躺在地上久久不动。风吹了过来,蚂蚁的尸体像一根细小的枯草渣一样轻轻摇晃。刚才还精神抖擞的家伙,现在却了无生机,与尘土无异。我就不信它会那样死去,生命应该顽强,怎会如此脆弱?蚂蚁们一定是在使用它们惯用的伎俩装死,我分明看得出来。好!你不动,我也不动;你等着,我也等着。我就这么瞪大了眼睛看着你,明察秋毫,谁要是先动谁就输了。如果我输了,你可以任意惩罚我;如果你输了,你就得继续陪我玩游戏。我发誓自己坚决不动,我岂能受你蒙蔽。过了好一会儿,蚂蚁还是一动不动。好吧,那就看谁能熬得过谁。又过了很久,我想我还是妥协一下吧,因为风吹得我的背心好凉。不过想想又算了,既然你都不动,那我也不能动。我们都彼此忍受着对方,当然也忍受着自己。
“阿龙长到一岁时,跟着牧童放猪玩,竹片做弯弓,草秆做箭弩;长到两岁时,跟着牧人放羊玩,扳起竹弓走在后;长到三岁时,跟着游人去旅行,扳起木弓走在后,用剑知剑法;长到四岁五岁后,用弓知射法,找寻天界到天涯,找寻地界到地角。”
我唱起支格阿龙的故事。我想,究竟是我俩谁的错,竟至让我们彼此感觉难受。你没错,你想逃跑;我也没错,我想抓住你。不过你不能怪我把你捏在手里,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你为什么偏偏想要逃跑?如果你站在原地不动,说不定我就会放你生路,把你盘到蚂蚁洞里。可越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你却越是想要逃跑,我只能把你抓在手里。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所以你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你带来的;我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是我选择的。
“支格阿龙啊,扳着四张神仙弓,搭着四支神仙箭,穿着四套神铠甲,带着四只神猎犬,骑着四匹神仙马。要去丈量天,要去测量地,东西两方交叉射,两箭齐中久拖木姑;南北两方齐交射,仍然射中久拖木姑。若是不相信,至今还有箭痕在。”
蚂蚁果然一动不动。它死了,真的死了。我用手捏死了一只蚂蚁,刚才它还神气活现想要逃跑。生命像空气一般从我的指缝间蒸发,那么不经意的一瞬就已经结束,我甚至没有感受到它最后的战栗。强大的实力不可对比,它的痛苦我却不知,我们都应感到悲哀。我怎样地捏紧拳头会让蚂蚁感到窒息,全身的骨节为之尽碎?微风吹动草屑,空中满是尘埃,生命随之飞扬,一呼一吸之间,究竟多少亡灵?蚂蚁死了,我不想再继续这个不公平的游戏,从而结束了一个时代。我回归到家庭,跟母亲在一起。
每到过年,村里的男子汉都会挨家挨户帮着邻居杀猪,这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日子。土司家也不例外,杀猪之前兰波和他的儿子提前三天住进了官寨,和大总管一起准备祭祀祖先的事宜。石块垒成的祭台设在官寨的广场上,一株精选过的挺拔的松树栽在祭坛中央。树干同样分出四个分枝,代表着土司家的四大头人,外面用柏香树枝层层围绕,意喻着家族团结家运兴旺。兰波用炒面捏出各种神祇和动物的面偶,密密麻麻地点缀在祭坛上。早晨我们已经敬过山神,现在只需直接进入杀猪祭祀的环节。管家在广场上烧了一笼篝火,二妈让人从府里背出一坛新煮的苏尼玛酒让大管家先行品尝。大管家赞道:“这几年风调雨顺,多亏祖先福荫,今年的酒显出了往年所没有的劲道。”得到管家的肯定,二妈非常高兴。
根据祖上的规矩,新出的酒先要祭祀祖先才能开给大家享用。酒坛开启,祭祖的仪式正式开始。猪已捆好,小伙子们将猪按倒在杀猪凳上,兰波摇着法铃唱诵解赎杀生罪的经文,讲到豢养牲畜的由来以及饲养牲畜之艰辛,然后把猪杀掉。开膛破肚后,兰波取出猪胸口的那块菩萨肉,烤了三份,分别装在三个银质雕花的盘子里,点灯烧香,祭祀祖先。全家人到正房里磕头,接受祖先的福祉。土司家的祭祖在每年的冬月十二完成,挨家挨户也才开始了自家的祭祀,这便成了一年中沈孜达巴和兰波达巴最为忙碌的时段。杀完过年猪就要腌制腊肉和缝制猪膘,在这方面扎嬷和都者有着炉火纯青的技术。都者的刀在猪身上划来溜去,转眼就将整头猪分割成一条条猪肉。没有了催过年猪的任务,我的母亲也加入了扎嬷们的队伍。
“肉要三指宽,细长条,三根肋骨,才好看。盐要抹得到位,太多了会咸,煮出来全是盐水;太少了会生虫,熬不过端午。……抹好盐要在木盆里浸渍七天七夜,透透的才拿出来挂着风干……不能晒太阳,晒了会腊亢,难吃;也不能太阴暗,暗了会发霉,废了。坐墩还得压,放上两块石板,最好是用磨子,狠狠压,颜色才好看,火红火红……腊肉腌不好,孩子们怎么拜年?拿不出手,丢老爷家的脸,长长的两条挂在马背上才像模像样……腊油炒鸡枞?哈哈,那当然是最好吃的。松茸嘛,就适合炖汤。刷把菌?不好吃。鸡油菌倒还可以。馒头菌嘛,没有吃过,估计也不好吃,看样子就够了,哪里会有好味道……胡豆炒青椒?这个好,老爷最喜欢吃胡豆。酸浆胡豆,吃过没有?……哈哈哈哈,放屁?没有啊,我怎么没有听到她放屁?……竟有这等事?那可是太神奇了。后来呢?……没想到太太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的故事……”
好了,早就说过扎嬷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没完没了,更何况有这么多人围着她这个厨房总管。倒是都者们安静,一边干活一边听妇女们絮絮叨叨。摩梭男子不喜欢多话更不喜欢插嘴,干事的时候总是埋着头,用眼神代替语言来交流信息,外表看起来严肃认真,似乎在商量重大的事宜,其实内心里非常专注,因为做事情不仅要速度而且要质量,这样的性格也许是别的民族所没有的。如果需要别人搭手帮忙,不用说话,只需看他一眼就够了,所以一个优秀的摩梭小伙子还得有很好的眼力,知道在什么时候出手,怎样出手,做成怎样,必须恰到好处。都者将剐好的猪膘缝了起来,他有着摩梭男子做事快、准、稳的特点。一个小伙子做起事情来要是懒懒散散、拖拖沓沓、婆婆妈妈,只要表现出其中一项,以后再没人会找他帮忙,他也会被别人看不起。就算他主动加入,别人也不愿意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明显地将他冷落一旁。
土司府里有许多像都者那样固定的世袭家丁叫作“库俄”。他们只能内部通婚,百姓不可以拥有家丁。库俄大都住在官寨附近,少数住得较远,但也不过半天路程。他们从土司那里领到一份世袭的“火其地”,不需要像百姓那样交租纳粮。他们通常将土地租佃给百姓从而收取地租,他们更喜欢畜牧而不是耕田挖地,牛羊的多少才是财富的象征,他们只需每年给土司缴纳一定额数的牲口税。土司府上下共有一百余户库俄,另有十户分给了老土司的弟弟阿普札使,五户分给了大总管布耳佐,所以老土司说:“只要有溜菇山在,就有杀不尽的牛羊;只要有龙洞河在,就有喝不完的美酒。”土司不能屠杀和出卖家丁,家丁也没有迁徙的自由,更不可以上升为百姓。百姓可以说:“啊,老爷,我们实在不想做您的百姓了!”土司就会让他们交出所有财产,带着他们的家族乖乖滚蛋。家丁却不可以,如果哪个家丁跑到土司面前跟他说:“啊,老爷,我们实在不想做您的家丁了!”试试看,不割掉你的舌头打断你的狗腿就算是轻松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我们己格部家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王,还没有哪户家丁离开过我们的土地,倒是有不少人通过联姻、入赘的形式加入进来。土地不是他们私有的财产,如果一户家丁死绝而又没有亲戚继承绝业,所有的一切就归头人所有。又如果一个家丁,因为受到土司的喜爱提升为“跟班茶房”,成为土司的心腹后就可以进入统治集团的最底层——小头人。作为家丁,虽然没有百姓的自由却可以获得土司的偏袒,而且是绝对的偏袒,那么还有谁愿意离开呢?不过,有的时候家丁们必须得付出沉重的代价。土司家要嫁女儿,至少会抽出两男两女四个家丁陪嫁。作为回报,土司将送给他们的父母两套衣服,免除他们这一代人所有的劳役。一般来说,陪嫁出去的家丁都会受土司配婚,赏给一部分财产,作为土司小姐的家奴,成为嫁妆的一部分,这对于贫苦人家也未尝不是好事。经常在府里服役的家丁也就五十来户,其余的只需给土司提供牛羊牲口和打仗的兵丁。他们被编成两组,由老书记官都哈统一调配。都哈将劳役分成每月两班,各户轮流承担固定的差事。比如每天需要三个人背柴,两个人挑水:背柴的完成自己的三背,挑水的负责把水挑满,他们就可以回家。繁重一点的劳役家丁们可以在土司家吃午饭,但是这样的情况通常很少。至于红白喜事、大小庆典和各种聚会,通常随喊随到甚至不喊都到。
过大年之前,土司家的畜圈里必须关满牲畜,粮仓里必须存满粮食,水缸里必须挑满水,院子里必须堆满柴火。做完这些之后就是封印的日子,封印大典以后土司将不再办理公务,直到来年正月十八的开印。今年的封印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隆重,老土司将让位给他的儿子,在这最后的一点余晖里,他决定将小头人以上的所有这片土地的管理者全部聚集起来,举行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封印。
时间依然是每年的腊月十八。早晨烧香结束,全家人来到公堂,大管家早已带领着头人们等候在那里。时辰一到,师爷便从内堂出来,斜着身子面对公堂,高声唱道:“禀请大人入公门!”
爷爷按既定的路线迈着方步从后门进来,头戴五品蓝翎顶戴,身着五品熊罴武官服,脚踏朝靴,威风凛凛。爷爷步履稳健,气宇轩昂,走到公堂中央,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鸣炮!”师爷唱道。
外面响起炮声,门口吹响牛角。
“祭三牲!”
大管家从正门进来端着香炉走在最前面,他的小儿子永珠抱着一坛酒跟在后面,都者带领小伙子们举着六个掌盘排成两列:首排陈列着煮熟的牛头、羊头和猪头,次排端放着炖好的全鸡、全兔和全鱼,每个掌盘里还放了一把匕首。爷爷拿起匕首,分别在牛、羊、猪的耳朵上割开一个口子,将香炉放上公堂的神龛,祭祀三牲的仪式完成,管家又带领着大伙鱼贯而出。
“禀请大人拜北!”师爷唱道,所有人跟在爷爷的后面向着北方三跪九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