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理直气壮地。
不用明说,也不用暗示,反正一看她那副甜蜜醉心的神态,人面桃花的模样,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和“没人”是完全两种概念,两种状态的,真是瞒也瞒不住啊。回到学院两天不到,所有认识水英的人都知道她订亲的消息了。
水英现在的心态也有了很大改变,不那么急了,躁了,脸上时时露出温和妥帖的微笑来。她给小东织毛衣,姿态很优美,表情很自然,把那蓝底白花的衣服毛坯公开展示,向人教授各种技术上的秘诀。她和人说起“他”,嘴巴假装生气地噘一噘——他啊——看那副虎头虎脑的样子,蛮逞能似的,小时候和女孩儿打架还被打哭呢,可不好笑?她说着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了,把心里的人压到眼里去了。女人,小气着呢,眼里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有了这个人,别的人都不像是人了。
有几晚上,水英在静雯陪同下到学院门口的小店打电话,就是看不到对方,她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对电话里的人说话已经不再扭捏羞涩,而是大大方方、理所当然地问候着,问那边有没有下雨,生病没有,还有她的工作落实得怎样了。女人只要是出嫁的心态了,一举一动都会变得有条有理,好像拥有了某项权利,天经地义地成熟起来。水英还有一次很兴奋地对静雯说:“下次我们回去就不怕下雨了,他那里有车可以接!”静雯立马感觉到头皮一阵发紧发麻。他哪里来的车?是“单位”上的吗?黑色的、送灵柩的车?她们竟然要与棺木中的陌生人为伍吗?
没有等到第二次回去的机会,没能坐成小东派出的车,五月份的时候,小东倒是来学院了。
为了这次小东的到来,水英提早了足足半个月进入状态。她找来已过半年的日历表,天天在上面圈圈点点;她托人从火车站买到最新的列车时刻表,计划最佳的乘车方案;她早早地在学院招待所订好了房间,甚至去那个空房间看过一回。在等待中什么都很慢,什么都在熬,水英被拖拽成一副古代思妇的模样,然而疲惫归疲惫,却亢奋得很,刺激得很。静雯也义不容辞地担负了相当一部分准备任务,又因为同伴中只有她见过小东,俨然是水英的发言人了,权威性的。在一段时间的忙碌气氛里,她常被女孩们围着问这问那,只好一次次地向她们重复着小东的模样、身高、眼中略带忧郁的神情和绿毛衣上元宝针的花纹。不够。还是不够。这个小东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十个女孩心目中就有十个小东。
半个月的等待之后,小东终于在众人的猜想中浮出水面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但是谁也没料到会来成那个样子。
来的时候原本一切正常,小东严格按照时刻表赶火车到了省城,水英是个多能干的未婚妻,她脸上带着万事俱备的笑意,不慌不忙先在学院招待所给他订了个房间,又提前向年级辅导老师请了事假,踩着钟点去接站。都在计划中。
计划外的在后面。
在这个无聊的下午,一下课回到宿舍,兴奋的女孩们便吵着要去看水英的帅哥,逼着静雯带路,往招待所走去。阳光下一团女孩推推攘攘,一路上笑啊叫啊疯成一片。
静雯真不该多这一事。她真是昏了头了,太缺乏预见性,居然让吴艳霓也去了。人家吴艳霓是什么人?吴艳霓是系花啊,漂亮得没心没肺的,早给一帮男生们宠坏了,越是漂亮还越是打扮,妆是淡淡的,衣是顺顺的,往品味上靠了,通身都透着耐看的劲儿。她走到哪儿,哪儿随便一扫就是一簸箕眼光,几度声称要为她自杀的人都有,她呢,正眼也不看一下,才不会在乎自己的美丽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呢。这样极具杀伤力的人物混在瞎胡闹的女孩里面,简直是颗重磅的定时炸弹。
那时的小东也不知道后来的情形。他已经坐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小沙发上了,表情麻木着,听凭水英给他张罗茶水、安置行李、整理床铺,他只是坐着,理应的。他和她没有说过几句话,像旧时的夫妻,权利与义务都在默然无声中维持下来。小东长年在“单位”那个封闭的小环境里生活,他见到的许多人都是被时光淘汰掉的、落伍的人。死人。不知不觉他也渐渐顺从于一种老式的生活态度。结婚就是要使迟早会死去的生命延续下来。恋爱是生命的奢侈,而小东很节约。他吝惜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把整个身心都节约下来。真是一毛不拔。
水英不一样。她一直抿着嘴,抿着,不然要笑出声来的。她太快乐了,不停地找着事情做,忙东忙西。不说话没关系,才开始嘛,名份在那儿摆着呢,好多老头老婆婆过了一辈子也很少见他们说话。
冲破屋里清静气氛的是一阵咚咚咚的擂门声,伴着门外一浪迭一浪的笑,有人逼尖了嗓子喊:“屠水英——把你的帅哥藏起来——”水英便抿不住了,笑起来:“该死的,是寝室里那帮小妖精。”光从这句话来看,她仍是很快乐的,当然没把小东藏起来就开门了。门一开,像防洪大堤决了口,涌进来花花绿绿喷喷香香的一股洪流,带着尖叫声的,一来就把沙发上的小东围了个半圈。
小东以前是块田,只有水英这样一股涓涓细流从渠道里引进来,一点一点的,浅浅地浸润着,没有阵势。而这时他是个岛屿,至少是半岛,水流环绕着他,打量着他,一浪一浪试探性地拍打着他。大家推着水英要她作介绍——其实谁不知道他是谁?就想闹他个大红脸之类的。水英娇羞地笑着,半不好意思地介绍起来,把女孩一个一个拉到他眼前。这便造就了决定性的一刻——小东看到了人群里的吴艳霓。一看到她,别人都没长眼睛鼻子似的,只有她了。她不像他所见过的所有其他女子,虽然脸蛋仍是脸蛋,眉眼仍是眉眼,可是不一样,很不一样。面相上看是生份的,但在感觉上是熟悉的。她像一种发光体,瞬间就发出强烈光线来,逼人地眩目。小东至少有三秒钟是不眨眼,也不会动弹了。愣了一会儿,才在女孩们的笑笑闹闹中慢慢醒过神来。
醒过来了。他感到了一种灼伤的痛苦。
青春是残酷的。
它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有了诱惑,日子反倒更加索然寡味起来;有了比较,生命才开始变得逼仄与窒息,变得奇形怪状。
这次学院之行使小东有了相当大的震动。他其实发现的不是一个吴艳霓,而是一种真相。这种真相就是,生命原来是具有多向比较性、多重选择性的,而他还没有取得比较与选择的权利时,就被指定了一种存在模式——仅仅是模式又还好点,指定得这样具体,具体到一个人,一个名字,一种声音。不甘心哪。他没有把吴艳霓想得很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他的一个梦,一扇门,通往理想爱情的门;但他开始把自己的未婚妻放到这一群女孩当中,反反复复地比较,很挑剔地发现了她的弱点,而这些无足轻重的弱点在小东那里,每一样都是难以接受的。天底下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偏偏就没有给小东留一个;天底下有那么多可以嫁的男人,偏偏要把小东安排给水英。
第二天水英来招待所看小东,他竟然已经不辞而别了。
小东回去又过了半个月,都五月底了。这半个月里发生了多大的变故,水英是一点不清楚的。她忙着毕业会考,天天泡在图书馆和教室里,有的女生对她都忌妒了——她看书!她倒好,安安静静地看书!她真是有米不愁啊!
大多数人还在为工作的事四处奔忙。
水英也不是不急工作,但是她有个心理基础——余家不会放着未来的儿媳不管吧?协议上还要求她以后住到余家呢,不找个城里的工作咋行呢?城里,只要是城里……
考完最后一门课那天,毕业班都翻了天了。整栋整栋楼都住着亡命分子一样,教科书、作业纸、笔记与草稿都被撕呀扯呀,碎成细屑的纸片从一个个窗户里、一个个阳台上抛撒出来,大雪纷飞的景象。学生处和保卫处的几个干事分别守在几幢宿舍楼下,警惕地盯着那些疯狂的窗户和阳台,密切注意着新动向。只要没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也就算了,疯点就疯点,狂点就狂点吧,当学生的,几年就这一次机会,谁毕业时不激动呢?
只有水英这种人,到毕业也放不下学习,她把自己的书齐齐整整码在床上,保护得好好的,生怕给人撕了。她就坐在床头一本书一本书地翻,一道题一道题地翻,看自己考试题对了多少,错了多少,计算着得分。静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把她的书给夺下来,带着神秘的微笑,鬼灵精怪地眨巴着眼睛:“你该怎么谢我呢?”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
男性的笔迹。
他写信来了呀!他写信来了呀!水英接过来,眼里都冒出泪花了似的,熠熠闪着光彩。她感激地望了静雯一眼,静雯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老成地说:“悠着点,慢慢看,看你那点出息,几张纸片就把你弄傻了。”
水英真的被弄傻了。她在看信的时候,越看就越是看不懂了。信当然是小东写的,他写得好奇怪啊——“屠水英同学”,他这么说,谁跟他同学啊,他那初级中学义务教育的水平,跟大学生同得了学吗?他很拙劣地掩饰着文字上的缺陷,尽量往书面化的东西上靠,吞吞吐吐向她解释着,“我配不上你”,“我很不好意思”,“我们做好朋友行不行”,“彩礼我不会要回来的”……水英一把揉住了信纸。揉成一团,捏得紧紧的,使劲地攫进手心里,攫着,攫着,像要挤出水份来。她没有给旁边的人一点疑问的机会,霍地站起来,跑下楼去了。
电话亭边,水英的眼泪终于喷薄而出。小东接了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半天没有吭声,水英好几次“喂喂喂”,他才闷闷地说一句:“我听着呢。”
水英把眼泪擦掉,好像怕给他看出来一样,冷峻地说:“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封信?”
小东不说话。小东要怎么才能解释呢?他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没有恰如其分的语言,他是长于和沉默的人打交道的。所有的都是思想里的东西,思想,是最抓不住的。
水英眼泪又涌出来,她不再擦它了。她的眼泪滴进话筒里,声音凄切起来:“我有什么不好?你跟我说,你跟我说呀——当初相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要点头?定下了,又来反悔,你让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跟人交代?……”一字血一字泪的,幽幽怨怨的。相亲,相亲时他根本就没有诚意!他送了一支笔,老年人都忌讳——“一笔勾销”哪!这个小男人,三条领带也系不住的男人……
小东到底开口了,他的话没有水英那么流畅,自己知道是理亏的:“那个时候……还不大懂事……都是家里做主,说哪家就哪家……”他哪里有过选择的权利?范二婶婶来了,是个不认识的人,她又领来不认识的一家人,老的小的都在里面,统统要他在一分钟之内接纳下来。他的生命里突然拥挤下这么多生人,空气都变了似的。他未来的女人,红的,或者黄的,都没有一点选择性。人家一指,红的,就红的了。一辈子就定下了。万一我更喜欢黄的呢?别想了,山重水复,那也是别人的。事情之初,他是懵懵的,只隔了几个月,成了订了亲的人了,他开始用成熟男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生活,只把生活开了一条缝儿,便知道错了。他们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然而水英听在耳朵里,是支离破碎的,一片狼藉的。就这么完了么?就这么?她脑子只有更昏、更乱,抓住什么就是什么,恍惚地听,恍惚地想,红的、黄的、红的、黄的……浓重的色块一拨又一拨地泼洒下来,眼睛花了,钝了……他们犯了错……红色的大叉……
宿舍楼的纸片雪还没停,一阵一阵的。全中国有多少毕业生啊!这一天的气候是多么惊人啊!水英走向宿舍楼的时候,走在漫天纷飞的六月大雪里,抬起头来望着,奇怪的天,奇怪的雪。她的头上、肩上,全身上下落满了纸屑,像是新嫁娘身上落下的喜庆的鞭炮屑,又像是春天里一天一地追着人飞的杨花,无限的浪漫盖住了她。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也是刚刚考试完,也是在这样一种怪异的气氛里,有一个叫史建国的名字走进了她的心里,带来了生命中最疯狂、最痛苦、最不可理喻的一段时光。她又有选择吗?如果那天是一个开始,那么今天就是一个结束。不管哪样,都是指定给她的,她无法拒绝的。
宿舍里的女孩疯到外面去了,屋里只剩静雯在等着她。水英走在门口,盯住了她,不说话了。静雯猜到也许出事了,但在那样的情形下简直不敢说任何安慰的话,只好把目光放得小心翼翼,生怕碰着她撞着她。愣了一会儿,静雯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精装笔记本说:“水英,这本笔记本,是我送你的……”水英只是拿眼瞅着她,上上下下的,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似的。静雯吓住了:“怎么啦水英?”水英却缓过劲来,微微笑了笑,说:“静雯,我不要笔记本。你能送我一样我想要的吗?”
那件春天里穿的蒲公英黄的外套静雯早已把它压在皮箱底层里,收拾整理了许多行李以后更是难找了,但静雯还是尽心尽力地花了好大工夫把它拖了出来。是它,黄的,样式还是那样,可是颜色似乎旧了,从历史的角落里挖出来的,文物一样。
黄的。黄得刺伤了水英的眼睛。
她把衣服舒舒展展地铺到了自己腿上,轻轻地摩娑,抚平。她想象那天要是穿上这件衣服,她就是黄的——黄的又怎么样?她也知道他看的不是衣服。可是她偏要拧着一股劲,硬硬地拧着,因为不服,不服啊水英——输在哪里?输在哪里也不会输在一件衣服上。她有选择吗?她连一件衣服的选择权都没有!要了命了。她把脸捂在外套上,肩膀耸动着,无声地哭起来。
静雯悄无声息地出门下楼了。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在全身心里浩浩荡荡地涌动着,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恐怖。她下楼时热闹已经过了,地面上堆着厚厚的纸片,随着风来,面上的一层跃跃欲试地扬起脸,小跑一两步。做清洁的大妈一边咒骂着一边扛了扫帚走过来,哗——哗——音调简单地扫开了。还是不对。静雯感觉到古书上说的“天地玄黄”了,天上飞沙走石,黄尘飞舞,地上开出越来越多的蒲公英似的小黄花,一片的金黄,令人眩晕的黄。
扫地的大妈突然气愤地在那边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高声地叫喊:“死女娃子,书撕完了,连衣裳也糟蹋起来了!”
静雯忙抬头,整幢楼都安安静静的,没人住似的;在一个小阳台上,站着水英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没有表情,或者说是过于认真与专注,埋着头忙着活计,一手拿把红色的小剪子,一手拿着那件黄得耀眼的外套,一下,一下,把衣服绞成一丝一丝,一丁一丁,绒绒的小花朵不停地抖着,落着,像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走,吹到哪儿就是哪儿;又那么飘飘洒洒,无牵无挂,带了无数笑声似的。
多么明朗快乐的黄梅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