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沉闷而乏味的。
不停地换船,不停地改变航道,就连身边的黑衣人,也在不停地变换着,唯一没变的,只有他,始终在她的左近,似陪伴,也似保护。
对此,殷玉瑶保持了高度的沉默,不管,不顾,不问,听从他的所有安排。
在第七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终于踏上了陆地。
再往前行数十里,便是奉阳郡郡府。
“在哪里?”
终于,他把这些日子强压在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城东柳府,九绝林。”
“九绝林?”燕煌曦微怔,显然,他也想不到,自己遗失的那样东西,竟然会藏在九绝林。
挑了挑眉,不及追问她详细的情由,他已经扬臂向四周暗伏的黑衣人发出信号。
“那地方很古怪。”
被他抱着疾飞的同时,她贴在他的耳际,轻轻开口。
“我知道。”燕煌曦脚不沾地,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殷玉瑶沉默了——他应该是个高深莫测的人,也有能力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她实在没必要担忧。
事实也确乎如此。
以燕煌曦为首的第一批黑衣人,顺利地潜入柳府。
有人领路。
很熟悉柳府地形的人。
所以,他们很快便到达了那九绝林前。
燕煌曦又是一摆手,一名黑衣人留下,等待联络陆续跟来的同伴,而燕煌曦携着殷玉瑶,和另外两名黑衣人一起,闪进了九绝林。
与上次不同,燕煌曦几乎没花什么功夫,便行至殷玉瑶所说的石屋前。
“在那儿——”殷玉瑶朝斜前方一指。
燕煌曦身形一掠,已然飞了过去。
入眼处,是一根幼嫩的竹笋。
小心翼翼地剥开笋壳,最中心处,一卷黄色的卷轴露出。
黑湛双眸中锐华暴涨,燕煌曦伸手一提,将卷轴抽出,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一个个龙飞凤舞的遒劲字体,鲜明地跃入眼中,激活了他的心。
冷风横荡,浑厚的劲气骤然从斜侧方卷来。
“小心!”殷玉瑶当即高呼,顾不得许多,猛地将燕煌曦撞开,左胸堪堪迎向那劈落的大掌。
“咔嚓——”
“噗——”
清脆的声响,动魄惊心。
黑影一晃,绕过倒地的殷玉瑶,朝着燕煌曦急攻而上。
身前,掌风阵阵,身后剑影霍霍,而那原本毫无动静的重重竹影,也骤然间急促地旋转起来。
所有的变故,只是眨眼之间!
同伴变仇寇,护卫成强徒,既在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
燕煌曦眸中冷芒暴涨,来不及藏好卷轴,袖中短剑已然出鞘,迎上两人。
一阵火星迸射;满天飞舞的残枝乱叶。
两名黑衣人显然急于拿下燕煌曦,仓促间却漏了破绽,被燕煌曦连环三剑,刺中其中一人的胸膛,又踢飞另一人的长剑,随即抽身后退,一把抱起殷玉瑶,疾向竹林深处遁去。
无边的杀气在幽森密林间弥漫开来。
“放……放下……”殷玉瑶轻轻喘息,“这儿危险,你快走……”
偏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燕煌曦无声掩过所有复杂的情愫——是的,她说得没错,圣旨已经到手,她对他,再没有了任何价值,抛下她,就此离去,实在是最聪明的做法。
可是——放手吗?任伤重的她在此自生自灭?
他似乎……做不到了……“闭嘴!”冷喝一声,迅疾伸指点住殷玉瑶胸前几处要穴,燕煌曦提气飞上半空,足尖踩着横在半空的枝叶,一阵遽奔。
浓郁夜色中,人影晃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络绎不绝地朝着这小小的竹林奔来。
好快!
燕煌曦不禁挑高眉头,眸底绽出绝冷的光——他早已预料到,此行定然不能完全掩藏踪迹,却没想到,对方会来得如此之快,还有自己从郦州大营带出的精兵,竟然在半路中,就被人做了手脚,而他竟一直没有发现!
该死!
咬紧牙关,燕煌曦不再迟疑,衣袖一抖,数十颗圆溜溜的东西飞上半空,顿时,红的紫的蓝的橙的,缤纷的焰火好似春日里盛开的花朵,顷刻间照亮整片沉黯的天空……嗖嗖嗖——唰唰唰——呼呼呼——原本清寂的柳宅,立即变得像菜市场那般热闹,褐衣人紫衣人蓝衣人红衣人灰衣人,全都从角落里跑了出来。
刀光,剑影,掌风、冷箭、暗器……一时间敌友难辨,唯有全力拼得自保。
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两条毫不惹眼的黑衣人影,朝着燕云湖的方向,迅速飞去——婆娑竹影间,另一道修长的人影闪出,湛湛寒眸中冷光烨烨,亦没入沉沉夜空之中……熟悉的小船。
熟悉的场景。
当殷玉瑶再次睁眼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小船之中。
是那条陪伴了她十几年的小船。
板壁上被利箭穿出的无数孔洞赫然在目。
幸运的是,船依旧没沉,还在荷叶间轻轻地飘荡着。
“你……还来这里?不怕被他们追上?”吃力地撑起身子,她定定地看着眼前忙活不停的男子。
燕煌曦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正手脚利索地往她的胸口涂抹着些什么。
“啊!”殷玉瑶一声轻呼,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衣襟大敞,就连内里的抹胸,也被推到一旁,露出晶莹玉润的肌肤以及……“你受伤了。”不屑于过多解释,燕煌曦冷冷丢出一句话,“还有,我的,你不也看过?”
殷玉瑶眼中闪过一丝急怒,还未开口,便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想死,就乖乖闭嘴。”某男神气活现地拍拍她的脸。
“你——”殷玉瑶那叫一个怒,却奈何他不得,别扭地把头转向一旁,不再理睬这个嚣张狂妄的所谓皇子。
收好手中药瓶,又将怀中卷轴拿出来,仔细检查一番,燕煌曦略一沉吟,忽然将卷轴掖进殷玉瑶怀中,用衣带层层绑好,满脸凝肃地道:“拿好。”
“交给我?”殷玉瑶满眼震惊莫明,刚要出声询问,燕煌曦的面色陡然一沉,“来了。”
话未说完,他伸手推开窗子,匆匆扔下一句“等我”,然后纵身投入黑漆漆的湖水中。
“燕煌曦!燕煌曦!”
趴在舷窗边,一手紧捂住胸口,殷玉瑶死死地盯着只余圈圈微澜的湖水,忍不住颤声喊道:“燕煌曦,你回来啊燕煌曦!”
可是,回答她的,除了一阵水流的轻响,便是满湖的静寂,那个男人,那个将性命攸关之物交给她的男人,转瞬间已经消失不见……“燕煌曦……”呢喃着这个还并不熟悉的名字,殷玉瑶颓然软倒在船舱中——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你要我等你,要我怎么等你?在哪里等你?你——又真的会回来,能回来么?
燕煌曦?你,会回来么?
夜风冷凉,扫过男子刚硬的脸廓。
“动手吧。”
锐寒剑锋上挑,直指对方胸膛。
“你不是我的对手。”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流霜剑一出,见血方能回鞘。”
“出剑。”执剑男子冷冷重复。
落宏天双瞳一紧——敬酒不吃,那只好兵刃相见:“燕煌曦,不要后悔!”
流光飞舞,如点点严霜,刹那间,冷寒了湿热的夏季夜空,就连那擦过耳际的风,似乎也结成了细细的冰砾子,在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飞雪盟第一杀手。
放眼天下,无人可挡。
六年之前,在龙鸣山谷,他们第一次交手。
那时,他仅能接下他十招。
后来的两千多个日子里,他日夜苦练,却始终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却在郦州境内,与他不期而遇。
也只仅仅接下他一百余招。
而今夜,此时,燕云湖上的无名小岛上,他实在没有任何把握,能从对方凌厉的剑招中抽身而退。
却不得不全力以对。
剑风猎猎,所过之处,横扫一切,片草不留。
一百零七招、一百零八招、一百擒九招……一百六十招,一百六十一招……落宏天眼中无声掠过一丝惊异——什么时候,燕煌曦的战斗力竟然变得如此惊人了?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不管不顾地拼斗到现在?
收敛心思,落宏天剑招突变——雇主已经下了第十道急令,今晚无论如何,都得除了燕煌曦!
刹那之间,仿佛是道道闪电接连不断地劈落,在燕煌曦身侧炸开一个个数尺见方的孔洞,闪烁在剑气之间的那张脸,仿若自地底而来的魔煞,带着绝冷的杀气。
剑光划过颈间的刹那,燕煌曦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那里,湖水苍茫,夜色浓浓。所有的一切,都掩藏在氤氲的雾气中,看不分明。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那一眼,他想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鲜血飞溅。
去势迅猛的剑气甚至挟裹起他的身体,如断线风筝般直飞了出去,如一颗陨星,轰然坠入深黝的湖水中,激漾起圈圈涟漪……“可惜了。”轻轻擦去流霜剑上殷红的血渍,落宏天清泠泠吐出三个字,收剑回鞘,洒然而去……可惜了,这大燕国内,唯一的对手;可惜了,本该大有作为的一代少年英才;可惜了,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真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