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重重叠叠的人影在身边晃动。
青的紫的蓝的白的黑的。
扭曲的五官,狰狞的面容,刺耳的笑声……滴血的短刃一寸寸逼近,夹杂着冷寒至极的话音:“知道么?血鼠最喜欢吃的,就是鲜嫩的人心……”
“啊——”陡然一声惊叫,殷玉瑶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前额重重撞上舷窗,眼前顿时一片金星乱冒。
捂着高高肿起的额头,殷玉瑶抬眸往舷窗外看去。
星月满天。
轻舟荡漾。
只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
“燕煌曦……”趴在舷窗边,殷玉瑶不由怅然地低喃出声——他要她等他,她也如他如所言,全心全意地等待着,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叫燕煌曦的男人,就像第一次突兀闯入她的小船,第二次从天而降那般,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若不是怀中那已被捂得滚烫的卷轴仍在,她几乎要以为,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只是场虚无飘缈的幻梦。
“哗……”
细碎的水声从舱外传来,殷玉瑶浑身一凛,猛地直地腰,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着。
水声很轻,让人几乎难以察觉,但殷玉瑶还是敏锐地判断出,有人,正从四面八方朝小船的方向围拢过来。
会是谁呢?
大内侍卫?紫衣人?落宏天?还是蝶姬?
无论是谁,自己都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尤其是——咬咬牙,在来人靠近之前,殷玉瑶急速抽开活动舱板,迅疾滑入水中,离开了小船。
半晌之后,几条人影摸到小船边,一跃而入……微弱的灯光亮起,映照出几张湿漉漉的脸:“奇怪了,殿下明明是往这个方向来了,怎么会不在呢?”
内中一人注意到被抽开的船板,伸手一指:“你们看。”
“难道——”其余几名同伴对望一眼,“殿下遇到危险,潜入水中隐藏起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林副将,现在怎么办?”
林昂双目一闪:“方才一路追踪过来,发现这燕云湖畔有不少不明人物在活动,只怕对殿下不利,为免意外,不管有没有拿到圣旨,我们都得赶快找到殿下,返回郦州大营。”
“既如此,我们分成四路,沿燕云湖寻找殿下和殷姑娘的踪迹,保护他们平安离开奉阳郡。”有人提议道。
“好。”林昂当即首肯,“立即行动。”
指令一经发出,所有人立即行动起来,纷纷从抽开的船板里潜入水中,沿湖搜寻起来。
按说,此次陪同燕煌曦前往奉阳郡的,都是铁黎手下数一数二的精兵健将,怎么着都比身为女子的殷玉瑶强上数分,然而他们吃亏在对地形不熟悉,水性也及不上自小在湖边长大的殷玉瑶。是以,林昂一帮人在湖中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光渐明,仍然一无所获。
燕云湖西南角,一座小小的岛屿。
靠近浅滩的水域,几团水草不住地晃动着,慢慢冒出一张如芙蓉花般的清秀娇靥。
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殷玉瑶快速直起身,走上浅滩,几闪几闪间,没入突起的岩石后。
——这儿离奉阳郡,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况且周围水道复杂,应该没有人能找到。
一念至此,眸中却不由一黯——燕煌曦,对不起,我没有等你,也不能再等下去,唯今之计,只有赶快设法回到郦州大营,将圣旨交给铁黎大将军。
燕煌曦,你到底去了哪里?
抬头望着上方高远的天空,殷玉瑶清澈水眸中,掠过一抹幽幽的黯淡……随着意识的慢慢复苏,从四肢百赅传来的阵阵酸麻感,开始一波波地刺激着燕煌曦的每一根神经。
双眸睁开的刹那,刺目的亮光迫得他再次合拢双眼。
耳际,有淙淙水声,隐约传来。
这是哪里?
慢慢扭动着脖颈,燕煌曦再次睁开双眼,迷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满地的落英缤纷。
淡黄色的星形花瓣,散发着幽幽的甜香,恍若梦里。
自己这是……已经死了吗?
努力地想要抬起手臂,却发现丹田内空空如也,凝聚不起一丝力量。
“醒了?”
淡冽如漠漠飞雪般的声音,轻飘飘地从空中传来。
黑黝双眸中,映出一张霜砌玉雕般的脸。
“你……”燕煌曦吃力地张嘴,却发现自己从喉间发出的声音,沙哑而残破,就像是粗砾的砂纸擦过铁皮。
“记住,”对方无识他的惊讶,眸中的冷然分毫不减,“你欠了我一条命。”
“将来必有一天,你得用比命更宝贵百倍之物来还我。”
扔下这么两句莫明其妙的话,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步入黄花深处,只余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凝刻在燕煌曦心底。
黄花漫卷,点点斑斑,落在燕煌曦的额头、鼻尖、胸前,将他的身体层层掩埋起来……黑黝黝的双眸始终定定地瞪着清澄的天空,深处波澜起伏,好像波浪翻涌的大海……眼前所有的影像慢慢淡去,只有一张清秀的容颜,慢慢变得清晰无比——殷玉瑶,你还在等我吗?你还会等我吗?
夏日明亮的阳光,将大地上的一切照得纤毫必现。
天高云阔,碧树青葱。
蜿蜒的黄土道上,一名满脸尘土的少女匆匆而来。
直到看见前方的界碑,她方才停下脚步,微微扬起眉头。
绥平镇。
对于这个地名,少女脑中全无印象。
轻轻地,殷玉瑶叹了口气——看样子,只能先进镇去,找个人打听打听,或者,雇辆马车……不行,雇马车目标大,说不定又会像上次那样,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招惹出来。
为保万全,只能咬着牙步行去郦州了。
一面脚步不停,一面迅速地思量清楚,殷玉瑶瞅准一个面容和善的小贩,慢慢地走过去。
“总兵大人到!”
忽然间,长街那头响起一声炸喊,顿时,整个街道上的人乱成一团,小贩们挑起担子,纷纷走避。殷玉瑶也赶紧随着大流,拐进角落里,借着人家铺子前悬挂的幌子,遮住上半身。
但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几十名步兵簇拥着一名满腮络须,紫铜面色的魁梧汉子大张旗鼓地走来,后面跟着一支长长的马队,约摸有千余人。
这是从哪儿来的兵?
殷玉瑶不由高高地皱起眉头——看服饰,他们应该是某个郡府的府兵,怎么会好好地朝燕云湖的方向而去?难道也是为了燕煌曦?
尚自沉吟不定,后背处忽然一阵麻痛传来,整个身子像是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
两名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闪出,一左一右,挟起殷玉瑶,飞速闪进后街边的茶铺中。
屋子很昏暗。
只隐约辨识得出人影。
“你们——”定定地盯着面前的人瞧了半晌,殷玉瑶方才惊喜地叫出声来,“林副将,怎么是你?”
“殷姑娘,你可真让我们好找!”坐在桌边的男子唇噙苦笑,“不但带着我们在燕云湖中转来转去,还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去,一会儿又往西。”
“对不起,”殷玉瑶满眼真诚地道歉,“我不知道一路跟着的是你们,否则也不会……”
林昂摆手:“没事,我不过是随口发发牢骚,对了殷姑娘,殿下呢?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他——”殷玉瑶心中一沉,不由仔细看了看林昂的脸色,“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听她这么一说,林昂的神情也蓦地凝重,转头看向身后的几名黑衣人:“李恒、蒋战,有消息了吗?”
李恒蒋战对视一眼:“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殷玉瑶的心高高悬起,“难道你们——”
“我们分成四路,沿各个方向寻找殿下和殷姑娘你,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殿下的踪迹。”
“怎么会,怎么会……”像是一阵飓风刮过心头,搅乱了所有的一切,将几日来强作的镇定席卷一空,只剩前所未有的慌乱。
说不出来的慌乱。
放在膝上的双手,禁不住微微开始颤抖。
“殷姑娘,”良久的沉默后,林昂再次开口,“西南十六州的兵马已经开始调动,往各个从郦州通往浩京的关卡处集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返回郦州大营,请铁大将军决断吧。”
“燕煌曦呢?他怎么办?”几乎不假思索,殷玉瑶脱口而出。
“四皇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林昂宽慰道。
吉人……自有天相?殷玉瑶涩涩一笑——燕煌曦,你是吉人吗?为什么从遇上你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彻底变了模样?
燕煌曦,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从此不再出现,又有多希望,你能马上站在我的面前,哪怕是用冷寒的剑刃,对着我的胸膛?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矛盾的心情,也不知道,再次见面之时,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你。
但我已经知道的是,倘若你从此再不能归来,殷玉瑶的心,再无法回复昔日的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