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
静谧营帐中,忽然响起一串尖锐至极的惊叫。
“怎么了?”燕煌曦翻身而起,枕畔利剑出鞘,未及挥出,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体已然扑进他的怀中,“有有有,有蛇啊!”
“蛇?”燕煌曦先是一怔,火速掏出火熠子点燃,果见方才殷玉瑶睡觉的兽皮中,缓缓爬出来一条全身赤红,却只能拇指大小的蛇来。
“赤煞?”燕煌曦神情陡变,反手将殷玉瑶牢牢地抱在怀中,双目紧盯着那条悠哉游哉,在地面不住盘旋游动的红色小蛇——这种蛇,他曾经在西疆的沙树林里见过,当地人称之为“赤煞”,剧毒无比,若是被咬上一口,只需半支香的功夫,便会毒发身亡——只是,这蛇只喜欢生活在干燥少雨之地,怎么会在此处出现?
“殿下,殿下,”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殿下,您没事吧?”
燕煌曦双唇紧抿,全身肌肉紧绷,只是盯着那条赤煞,一动不动。
“那儿还有啊!”殷玉瑶忽然又是一声尖叫。
燕煌曦转眸一眼,果见从帐篷的右下角,再次缓缓钻出两条腥红的赤煞,缓慢地游动着,慢慢朝床榻的方向靠近。
晶莹的汗珠从燕煌曦的鼻尖渗出——很明显,这些赤煞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人为。
是冲着他来的。
他武功虽高,但带着一个殷玉瑶,要想躲过这么多赤煞蛇的攻击,是根本不可能的。倘若赤煞蛇群起而攻之,等待他的,只会是一个结局……冷汗**了衣衫,染满铁冷的剑柄,顺着下垂的剑尖,滴滴坠地,渗入尘土中,消失不见。
“把火熠子给我。”
危急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个低缓的声音。燕煌曦慢慢转头,看了殷玉瑶一眼,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火熠子递给她。
殷玉瑶没有多想,一把抓过床上的被褥,迅疾点燃,远远地抛向铺在地上的兽皮。
棉布被褥遇上兽皮,很快滋滋啦啦地燃烧起来,火势不断地跳蹿扩大,点着了四周的木架、篷壁,一路向上,很快攀上篷顶。
“走啊!”随着殷玉瑶一声大喊,燕煌曦的身子猛然腾起,手中利刃递出,刺破篷顶,整个人如离弦飞箭一般冲了出去,射向茫茫夜空……“失火了,快救火啊!”帐篷四周一片人影重重。
“小心!地上有蛇!”另一道更加尖锐的示警声从头顶上方传来,“想办法把它们赶到火里去!”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铁黎带着数名亲兵匆匆赶来,不及处理火势,先迎向从空中落下的燕煌曦:“曦儿,你没事吧?”
燕煌曦满脸阴鹜,没有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不住腾空的烈焰——险!真的很险!
如果不是殷玉瑶半夜醒来发现有蛇,如果不是她用火攻暂时逼退来势汹汹的赤煞,或许他已经丧命于蛇口!
外祖父说得对,郦州大营已经暴露,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已经接踵而至,倘若他再呆下去,不单整个郦州大营会毁于一旦,他自己的性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葬送在宵小之辈手中!
必须走!
必须马上离开!
再没有丝毫犹豫,燕煌曦转头看向铁黎,冷沉地吐出一句话:“让林昂带上两百名兵士,立即跟我走!”
“好!”铁黎当即点头,“林昂!”
“末将在!”
“速带两百名精兵,护送四皇子前往码头,乘船出海,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林昂俯身领命,转向燕煌曦,“殿下请!”
紧紧握住殷玉瑶的手,燕煌曦步履铿锵,走向已然洞开的营门,无数的火把驱淡夜的沉黯,映照出他满脸的坚毅……碧海蓝天,一望无涯。
风帆高张的大船,在轻卷的浪花间匀速前进。
船舱之中。
悄睨着一直冷默不言的燕煌曦,殷玉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燕煌曦恍若未闻,视线越过窗扇,投向苍云深处。
“我给你唱首歌儿吧。”殷玉瑶自言自语了一句,真的启唇轻轻浅唱起来,“一把剑划开万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书,降大任苦心志劳筋骨,担道义着文章展抱负。立身堂堂男子汉,壮怀凛凛大丈夫……”
燕煌曦猛地回头,双眸凛然地攫住殷玉瑶,嗓音沙哑而沉缓:“这曲子,谁教你的?”
歌声遏止,殷玉瑶水眸轻眨,却避而不答:“怎么?我唱得不好?”
“不,”燕煌曦缓缓摇头,“很好,非常好……只是,不该从你的嘴里唱出来……”
话音未落,一只手横空伸来,落在殷玉瑶颈间,紧紧地扼住她的脖子,湛黑双眸中寒光蹿闪:“说,背后指使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咳,咳咳,”殷玉瑶双瞳剧震,短暂的讶然后,转为碎冰般的清冷,“原来你——一直怀疑我?”
“难道你不值得怀疑吗?”燕煌曦轻哼,“小小一介水村女子,在得知本皇子的身份后,非但不惊不惧,反而刻意接近……不是另有企图,又是什么?”
殷玉瑶定定地看着他,既不反驳,也不辩解,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阖上双眼,挺直了脖劲。
她不是傻子。
有时候甚至很聪明,很敏锐。
那双寒冽的黑眸里,铺陈着浓郁的疑惑,没有半丝信任。
只一眼,她便明白,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冷冽的声音继续在耳边炸响:“你无话可说了,是吧?我到达郦州大营已有数日,一直平安无事,可带着你刚刚返回,后面的尾巴便相继到来,还有昨夜那些莫明出现的赤煞蛇……为什么它们钻进了兽皮,却没有攻击你?”
“我——不——知——道。”柔软唇瓣间,字字清冷,“皇子殿下,殷玉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野女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皇子殿下记得此前的承诺,帮我寻回母亲和弟弟,让他们免遭战火涂炭。”
紧扼的铁指慢慢松开,任由殷玉瑶颓软的身子滑倒于地,燕煌曦面无表情地对上她的眸子:“刚才的歌,再唱一遍……”
清婉中愈带激昂的歌声,再次在船舱中响起,却始终无法冲淡两人间那种怪异的气氛。
她知道,他心中的疑忌,仍然没有消除,她也并不期望他能够放开胸怀,接纳她随心而至的好意。
之于彼此,他们仍旧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或许到更久的未来,仍然会是……这样也好,这样在离去之时,自己就不会因着一时的懵懂,而陷入万劫不复。
他想要距离,他想继续陌生下去,那么她就配合他,只当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只是一场错误,一场命运之神无心撩拨出的错误。
燕煌曦……我,不认识你,从来不认识你……“到了。”
满舱静寂中,枯坐良久的男子忽然站直身体。
舷窗外,夕阳正红。
余晖斜斜洒在浩瀚江面上,璀璨似锦,夺目绚烂。
“什么?”蜷在角落里的殷玉瑶怔怔地抬起头。
“换衣服。”
燕煌曦长臂一挥,一套黑色劲装落到她面前,丝质的衣衫,极滑,极轻,极薄,亦极韧。
“别多问,照我说的做。”他沉声吩咐,不给她丝毫质疑的余地。
默然地脱掉累赘的布裙,穿上黑衣,殷玉瑶挺直身体,冷然地面对着他。
“吃。”一只小小的盘子出现在眼前,里面盛放着早已准备好的食物。
半盏茶功夫,饭毕。
“休息。”燕煌曦再次下令。
相对着在桌边坐下,背靠舱壁,殷玉瑶顺从地阖上双眼,仿佛只是一具毫无思想的傀儡。
金乌西沉,弦月东升。
“睁眼。”一记掌风扫过耳际,力度恰到好处,殷玉瑶猛然一个激灵,神智顿时清醒,却见身边的燕煌曦也已换上一身黑衣,正弯腰将一块舱板轻轻拉起。
“你——”殷玉瑶愕然瞪大双眼。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下来!”说话间,燕煌曦已经抓住悬垂的绳子,下半身没入微澜起伏的海水中,冲着殷玉瑶一招手。
殷玉瑶眸光闪了闪,当即起身,抓着绳子也下到水中。
“跟着我。”冷声扔下三个字,燕煌曦松开绳子,一头扎入水中,殷玉瑶依样照做,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没入浸凉海水之中……没有光。
水中一片漆黑,只能凭着感觉划动前进。
足足游出好几里,燕煌曦才一把扣住殷玉瑶的手腕,拉着她钻出水面。
五只轻便的快艇,静默地飘浮在海面上,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缆绳垂下,将两人拉上四板。
甫入舱中,殷玉瑶不由微微一惊——简陋的小桌旁,竟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了数名黑衣人,服饰打扮与他们如出一辙,看样子是早有准备。
待燕煌曦一入座,左侧一人立即取出一份地图,在桌上摊开,指尖轻划:“从此处往南,经汾阳郡、太安郡,既可绕至奉阳郡与贝山郡的交界处,再由涪延河一路往西,便可直抵奉阳郡郡府……”
“多长时间?”燕煌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最快……七天。”
燕煌曦黑眸紧了紧,却将目光转向一脸默然,尚不清楚状况的殷玉瑶:“七天,够不够?”
“什,什么?”殷玉瑶满眼怔忡。
“那东西的藏匿之处,能隐瞒七天吗?”
“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殷玉瑶总算明白过来,“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一定!”
“那好,”燕煌曦收回视线,一脸冷然,“就七日,七日内,必须赶到奉阳郡郡府。”
幽冷海风扫过,微弱的烛火跳了几跳,旋即熄灭,整个船舱沉入黑暗……舱板下轻轻漾动的水声,阵阵入耳,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为什么信我?”半倚在舱壁上,殷玉瑶冷冷开口。
“我只是赌。”黑暗中一人接言,话音同样地冷凝,不带丝毫情感。
“赌?”殷玉瑶嗤笑出声,“你就不怕此一行,有去无回?”
“……”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再次响起的嗓音,没有了方才的刚硬,带着深深的不确定,和一股轻浅的哀伤。
殷玉瑶心中一颤,禁不住朝话音来处靠过去,伸手抓过那人冰凉的手掌:“你信我吧。我……没有恶意。”
“就算我要杀你?”
“嗯,”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殷玉瑶仍然点头,“就算你要杀我。”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
“因为他们说——你是一个好皇子,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子。”
“他们说?谁说?”
“奉阳郡里的那些读书人,还有南来北往的客商。”
“你信?”
“我信。”
“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就不想杀我。”
燕煌曦一怔,无声对上那双在黑暗中,仍然清亮无比的眸子。
她说,她就那么肯定地说:因为你,从来就不想杀我。
慢慢地,他抽回了自己的手,翻了个身,用沉默为今晚这莫明其妙的对话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