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锤勉强地张开了口。
秀嫂以为,她这一番乖哄,就把这事给压了。没有想到,事情没有压住,那王大锤根本不吃这一套。
有了那一档子事以后,这王大锤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不着了,一天到晚在炕上长吁短叹地生闷气。孩子叫他,他也不应,秀嫂给他说些顺耳的软话,他也不搭。
这天,孩子们上学走了,王谋子又到石砭上背石头,想给秀嫂家垒个猪圈,秀嫂呢,相跟了村上几个姑娘媳妇,上山挑地菜去了,满孔窑里,只剩下王大锤。
王大锤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活在世上,活啥味气哩。想着想着,就从炕席底下,摸出一把老鼠药来。这老鼠药,是他得病以后早就预备好的。村里经常来走乡串户卖老鼠药的。
乡里人要死,一般是跳崖,又省事又不要花销,眼睛一闭,身子一纵,就啥也不知道了。其次是上吊,自己身上有的是裤带,抽出来,找个歪脖树往上一拴,就能乍舞了。可怜个王大锤,连这两样事都做不得,所以只好求助于老鼠药。
这世界不公平!王大锤说完,一扬脖子,把一包老鼠药吞到了肚里。
也是王大锤命不该绝。上育红班的那个孩子,今天老师有事放假,她跳跳蹦蹦唱着儿歌,从育红班回来,见了王大锤的样子,吓了一跳。
王大锤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趴在坑沿上,一只手还伸在喉咙里,好像要往出掏什么。
孩子摇晃了两下,叫大。王大锤翻了翻白眼,并不搭话。孩子吓坏了,大哭起来,赶快跑到畔上喊人。
农闲时节,村里游游荡荡的闲人倒不少。听到喊声,村子里好多人都来了。跑得最欢的,当然是王大锤那几个兄弟。打虎还得亲兄弟,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亲的嘛,秀嫂是外人,王大锤并不是外人。
兄弟们有的挖鼻子,有的掐人中,有的从茅坑里舀出一勺人粪尿,倒进王大锤的嘴里。平日道听途说的,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各种救人的方子,现在都用上了。
这些方子却也管用。只见王大锤一个喷嚏,恶臭从口中涌出,人粪尿、老鼠药,再加上肚子里原先的饭食,随着喷嚏,天女散花一般,星星点点,飘了半窑。
这老鼠药倒却还是真的。窑里原先有些苍蝇,嗡嗡乱飞。尔格,有的翅膀扇动两下,便直升飞机一般落下来,打几个滚不动了,有的灵巧,嗅见气味不对,从门里窗里,夺路而逃。
大吐大泻一场以后,王大锤算是脱离了危险。他睁开眼睛以后,见是自家兄弟,不免以泪洗脸,哽咽不止。
为啥要救我,兄弟?让我死了,多好!于我,眼底下干净,于旁人,成全人家的好事!王大锤说。
你到底是咋了?说出来,兄弟们为你做主!
啥事情,还不明摆着哩么,欺我不能动弹,一对奸夫,明铺暗盖的!
好!野毛光棍跑到咱们上驿村,蹲到咱们头上拉屎来了!众兄弟们吵吵道。
王大锤之外,王大屁为长,该他出头。王大屁说道:事不来咱不撵事,事来了咱不怕事!尔格,这盖佬的帽子,给咱哥扣上了,这是欺咱们兄弟,欺咱们上驿村,那王谋子,咱们不能饶他!
一语说罢,村里人也都人声鼎沸,义愤填膺,纷纷嚷道:王谋子在哪儿?王谋子在哪儿?
王谋子正在石砭上。当年修完公路,炸完石头,路旁还有一些零散的破开的石头。王谋子见闲着没事,就搜罗着背些石头,想给秀嫂盖猪圈,娃娃上学,花销大,一年能养两槽猪,就把这个窟窿补上了。
这当儿,王谋子背着一块小山一样的石头,从石砭上一步一推地往回走。秀嫂窑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他还一点儿不知道。
那不是他?有人眼尖,看见了,一指。
众人见了,发一声,向王谋子撵去。
王大屁顺手抓了一根火绳子。
王谋子见大家撵他来了,不知是咋回事。他朝四周看了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事情,明白了这一拨人是奔他来的。他找了个塄坎,款款地将那块大石头放在上面。石头离了脊背,他直起腰,并且捶了捶后腰。
如狼似虎的一伙儿,走上前去,一脚踢翻了山东大汉王谋子。王大屁适时赶到,一根火绳儿,将王谋子五花大绑。
王谋子为人温顺,他没有反抗。
秀嫂在山上挖野菜,早瞧见这自家门口的事情了,待她赶来时,王谋子已经五花大绑,缩成一团,停在院子,那阵势,分明像缚了一只虎。
你们众人欺侮一个外乡人,算什么本事!王谋子是吃你的来,还是喝你的来!秀嫂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想要解绳。
王大屁骂道:你这贱货!你把你×夹紧,滚到一边去。你再胡骚情,连你也一根绳子绑了!拴蚂蚱一样,把你们拴到一块!
王大屁说着,朝秀嫂脸上,吐了口唾沫。
秀嫂捂着脸,羞愧难当,圪蹴在一边,不敢言语。
王大屁说道:乡亲们,大家给个主意,你们说,该怎么发落这王谋子!
众人起哄:按老规程办!
按老规程办!
贺家沟贺红梅的事情,得了个圆满解决,至此,六六镇的张家山,名声大振,一些积年陈案,一些法庭解决不了的事情,都来寻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张家山好个高帽子戴,于是,来求他的人,一顿米汤就灌得张家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件件事情,只要求到门下,他都应承下来,然后,跑烂鞋底,磨破嘴皮,去调解。有些事情,办好了,落了个皆大欢喜,有些事情,非人力所为,张家山也是尽心尽力,回天无术,心却是尽到了。众眼是秤。大家说,有张家山这么个好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眼皮底下晃搭,这六六镇,太平了许多,公平了许多哩!
这天,张家山是去赶一个场合,回来得晚了。
啥场合?贺家沟的贺红梅结婚!贺红梅自由恋爱,找了自己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婚礼订下日子,那贺老五捎话到六六镇来,叫张干大无论如何要去。贺老五这是真心。于是,张家山忙里偷闲,只身去了趟贺家沟。酒席之间,言谈过往中,有人又不免拿高帽子给张家山戴。张家山嘴里说着谦虚使人进步,心里却乐得像孩子一样,这样,不免多喝了两杯酒。天黑以后,便辞了众人,一路踉跄,直奔六六镇。
山风吹来,酒往上涌,张家山见山路空寥,没人听见,于是,不免放浪形骸,唱起酸曲来:
花开能有几日红,
要交朋友趁年轻。
没有朋友跟你走,
活在世上不如狗。
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球势了!
正唱着,突然看见头顶上的上驿村,灯笼火把,人声嚷嚷,就像1947年那阵跑胡宗南一样。张家山见了,吃了一惊。
秀嫂家畔底下,是一个场。场边堆些麦秸垛。
场中间,挖了一个大坑。
一个大活人,五花大绑,站在坑里。
灯笼火把照耀处,几个壮小伙子正挥动铁锨,往坑里丢土。土都快埋到这壮汉的胸脯上了。
张家山走上前,夺过一把铁锨,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世事都到了什么年月了,你们这上驿村的人,咋还这么大胆,敢把一个大活人,眼睁得明明地往土里埋!
这一声喊得突然,几个挥铁锨的人,都停了手,去看张家山,看罢张家山,又看王大屁。
王大屁还没有言语,弟兄们中有个小的,就按捺不住了。这也是个八成货,他指手画脚,往前扑坎: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跑到这里来充人物!
这话骂得难听。农村人大约把聪明,都用到这骂人上了。
王大屁认识张家山,他见兄弟出言粗鲁,训斥了两声,然后,拨开自家兄弟,走到张家山跟前,说道:
张干大,正应了你这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句话。这个外路人,从小的讲,他犯了家规,从大处讲,他犯了国法。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哩!
张家山说:他倒是把你们咋了?犯了你们的啥王法?
他蹲在上风头拉屎,要臭这上驿村一村人哩!王大屁说。
你不要咬舌头,说实在一点!
他要把盖佬这个帽子,朝我哥王大锤头上戴哩!
噢,是这事?张家山听了,沉吟道,王大锤的事情,我却知道,那年修公路,炸石头,我们张家畔也参加来。我是领头。大锤兄弟成了那样,叫人心疼,我这几年忙的,也没顾上来看,不知道他这光景,怎样过的!
秀嫂见张家山强人出头,心里已经有几分胆壮。尔格,见张家山又提到光景二字,不由得眼圈红了。她霍地站起,指着王大屁以及另外几个兄弟骂道:不提光景来,我不生气,提起光景,我是满肚子的委屈。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哪个算人。我庄稼种不到地里,种到地里又收不回来。你们像两姓旁人一样,爽着手,站在旁边看哈哈笑。自从来了王谋子兄弟,我这光景,才往前撵了。我是跟王谋子睡来,我欠下人家的了!你们谁要眼热,谁来给我帮忙,反正我这×也不值钱,我夜夜侍候你们睡!
这话说得厉害!女人逼急了,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村上人平日见惯了秀嫂低眉下眼的样子,今天秀嫂一番话,算是叫众人开了眼,知道了不要小觑女人这个道理。
秀嫂的话等于给张家山把理送到了手里。张家山见秀嫂说罢,四周鸦雀无声,于是趁机打劝道:
王谋子做事,是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大锤兄弟的情形,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秀嫂刚才的话,话丑理端。看你们几个兄弟的嘴脸,五个娃娃,一个瘫瘫,你们先说好,谁负担这些,说定了,再说埋人的话吧!
见张家山这样说,大家觉得这事确实有些麻缠,都不敢随便言语了。抬起眼睛,看王家兄弟们怎么办。
王家几个兄弟见理上说不过,就避开话头说:咱们不管,咱们埋人就是了。大不了大牢蹲上几年,吃上一回公家饭。
蹲大牢这句话,点拨了众人,那几个拿铁锨的,像扔什么一样,扔掉铁锨,钻进人堆里,变成看热闹的人了。
一不做,二不休!王大屁说完,亲自拿起一把铁锨。其余那几个,也都捡起铁锨。那个老小,刚才抢张家山手中的铁锨让拦了,这回趋前一步,一把抢过,叫道:咱们丢土!
一时节铁锨乱飞,向坑里丢去。
张家山见了,没奈何,使出了黑皮手段。他眼窝一闭,一纵身跳进坑里,说道:你们要埋,连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一块儿埋了!捎带地再哭上两声,算是我的孝子!
兄弟们硬着头皮,又扔了一阵土,见张家山撑得梆硬,死活不出来,只好罢手。
王大屁停止丢土,朝坑里说:你比我们厉害,张干大!算了,不埋人了,你说,这事该咋办哩?
办法咱们一块想。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两全其美的办法,总是有的。只是,先回到窑里,让我洗把脸,喝口水,再说吧!
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山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全不是前番狼狈模样。只是脸虽然揩过,头发茬子里还是有不少的土,害得他不时地用手拨拉。那耳朵里,大约也没少钻土,只见他拿了个火柴棒,不停地掏着。
王大锤的几个兄弟,村上的几个白胡子老汉,村民小组的领导成员,都坐在这里。那秀嫂,抱了个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
王谋子仍被捆着,放在门外的台沿上。
张家山咳嗽了两声,加强他这番话的重要性,然后说: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这法子,实际上老辈子经常用。文明一点,这叫招夫养夫,用咱乡间的粗话讲,这叫拉帮套!
拉帮套?这我们解下!村上几个白胡子老汉说。
解下就好!这样就少费我许多唾沫了。招夫养夫,于王大锤,于五个孩子,于秀嫂,都好。咱把光景往前撵,才是正主意,得是?只是,怕就怕你们几兄弟,怕面子上搁不住!
王家几个兄弟,一个看一个,拿不定主意。
倒是几个妯娌,闯了进来。原来,她们几个也尾随着来到会议室,躲在院子听着。
啥面子不面子的!尔格活埋了一回王谋子,就顶给咱把面子拉住了。这事儿,就照张干大说的办。王大锤那烂光景,看你们谁敢往身上染!
这些婆姨们讲究实际,她们现在翻开这个道理了,觉得真的把这王谋子拾掇了,于她们并没有多少好处,反倒是后患不少。
尔格世事,婆姨都是当家的,她们的话就是圣旨。况且,这些婆姨说这些话的当儿,都用眼睛找着了自己的男人,死眼瞅他。
事到如今,王大锤那几个兄弟,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张家山说:有人言传没有?没人言传,这就是同意了,赞成了,那我就开始写。谁有不同意见,现在说还来得及,不要等条约立了,又瞎吵吵!
张家山这一套,完全是当大队干部时候的路数。
没意见!
没意见!
没意见,那我就写了!张家山问道,有纸没有?
有人从王大锤家的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一沓纸。
张家山从自己身上,掏出那支老式金星笔,写起来。他用的是握毛笔的姿势,这让人想起:这是一个快要过时的人物了。
招夫养夫文书
兹有六六镇上驿村村民王大锤,家有妻子一个,儿女五个,石窑一孔,牛两头,羊五只,猪一口,承包地三十亩,另有小件家当不计。王大锤因伤残丧失劳动力,卧炕不起,无力养家口,今经中人张家山调解说和,愿招山东人王谋子上门,与其妻卢氏秀结为夫妻。膝下子女,随王大锤姓,不得更改。上门以后,王谋子负责五个孩子的生活兼学业事宜,并尽力照顾王大锤的生活,不准虐待,不准有不良企图;王大锤死后,并负有送终义务。
白纸黑字,立此为证。乡规民约,大家监督。
此约:甲方:王大屁
乙方:王谋子
公证方:张家山
年月日
一式三份,誊抄好后,王大屁瞅了瞅,按上手印。
事已至此,那王谋子,恐怕得放了吧!张家山说着,向外走去。
没想到门外有人,比他手脚还快。这个秀嫂,喜坏了的秀嫂,将孩子放在地上,跪在那里,用牙齿咬结在王谋子身上的死疙瘩。
张家山上手,将王谋子解开。
王谋子颤巍巍地站起来,个头高张家山半头,张家山不由赞叹说:好一条大汉!
一身是土的王谋子,走到灯光底下,按照张家山的指点,在《招夫养夫文书》上按了手印。
你也按吧,张干大!王大屁说。
我是要按。不过,我是自己的嘴,公家的身子,要按,得按这个!
张家山说完,从怀里掏出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红砣砣,溅上印色,又在嘴上哈两下,啪、啪、啪,一式三份,都盖了。
哈气是一道多年的程序。这个下数,是张家山跟镇政府的文书学的。有了这道程序,张家山自己感觉良好,像个公家人。
一场乡村热闹,至此告一段落。张家山将一份文书折了,交给王大屁。王大屁接了,兄弟们妯娌们,又传着看了一回,都觉得这样蛮好。见好就收,男的女的,互相使了个眼色,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张家山将另一份文书折了,交给王谋子。王谋子迟疑了一下,秀嫂在旁边,赶紧捅他。王谋子也就伸手,将文书接了。
第三份,折好,张家山自个儿揣上。
各位乡亲,张家山在六六镇,还有一摊子事,就不在这里耽搁大家的工夫了。改日到镇上赶集,莫忘了到我那调解所里喝杯茶!
张家山向仍然坐在电灯底下,岿然不动的几个白胡子老汉,点头告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家畔的,好走好走!
老汉们站起来说,个个礼式周到。
出了会议室,张家山见卢秀、王谋子,还有那个在卢秀怀里睡熟的孩子,都在台沿底下等他。
秀嫂说:我们是在等你,不说上几句谢忱的话,我们心里下不去。张干大,今天要不是你,这摊场,不知道弄成啥了!
你不要说这话。你不了解你张干大,他平日最怕人给戴高帽子。好卢嫂哩,今个儿这事结得体面,用一句洋名词,叫皆大欢喜,只是--
一行人离了灯亮处,踩着月光,向秀嫂家走去。路上,张家山继续说:只是,我张家山还有一句话,要给你们夫妇叮咛。其实,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就是要对王大锤好一点,不记别的,就记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能亏待他。他是活天天的人了,咱们尽个心吧!好心总有好报的!
秀嫂说:我是个明白人,张干大!这道理我解下!
解下就好!丑话说到前头,往后,要是叫我张家山听到什么事情了,看你卢秀儿,咋有脸见我!
哪能哩,张干大!